當前位置

首頁 > 作文中心 > 散文 > 葬禮散文隨筆

葬禮散文隨筆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1.83W 次

  一

葬禮散文隨筆

九個年輕人站在臨時搭起來的帳篷下,吹簫、敲鑼、擊鼓,還有拉二胡、彈琵琶。鏗鏗鏘鏘的樂聲從舅舅家的院子裏起身,然後跑向村莊的各個角落,去履行樂聲的職責——提醒村人。

外婆喜歡聽戲,但更喜歡聽頭場。她說,敲頭場的聲音結實,樂師們的力道全在這十分鐘裏。

此刻,很像敲頭場。

外婆眼裏的樂器現在是法器。他們是舅舅請來的一班懺師。

有一個年輕人,模樣不過二十出頭,矮墩墩的,戴副眼鏡,看上去很斯文。他是敲鼓的,端坐在八仙桌邊,雙手熟練地擂着鼓,目光不時從鏡片後面睃過來,也不知他在尋找什麼。他的鼓聲很密集,似乎密不透風。他不停息,鑼、簫、二胡等繼續悠揚。他慢下來,其他幾個人也慢下來,像二胡直接戛然而止。他的鼓聲弱許,簫等朝低處滑行。

我聽不懂他們演奏的是什麼曲牌名,也不好意思冒昧地問他們。這樣的場景,雖然有熱鬧的成分,但不可以有熱鬧的形式,大家都自覺地遵守場景的規矩。懺師們的角色,自自然然地承擔起了形式與內容間的銜接。或者說他們是爲悲傷製造熱鬧的人。

外婆習慣於說懺師班,口氣如同戲文班,有着不容置疑的真誠。村裏有人亡故了,外婆會去坐一坐,跟別人一起唸叨着他或她生前的種種好事,然後聽一聽懺師班的演奏、誦經,回來後點評一下。有時說他們“搪口”(口齒)勿清,有時批評他們磨洋工,法器沒有力道。外婆永遠以外公和大姨父他們作爲參考標準,提起他倆的拜懺、誦經、敲法器,外婆就一臉的紅光,似乎有某種自豪感塗滿了她的雙頰,這常常讓我想到一個詞——殘留的少女之光。

院子裏站滿了親戚,有我面熟的,也有我不認識的。母親領着我叫他們舅公,或阿婆、嬸嬸。他們嗯嗯啊啊,偶爾補充一下微笑,可能發覺這樣的場合微笑不適合,他們立馬沉下臉來,神情肅穆。他們今晚跟我一樣都是來陪外婆的。外婆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

正如外婆所言,年輕的懺師很賣力,敲出的樂聲飽滿,又帶着快樂的味道,這使得前來陪外婆的親戚們似乎得到了一種放鬆,他們有的開始坐下來喝茶、抽菸,有的湊在一塊兒閒聊。舅舅忙着給每一個到來的人分煙、點菸,臉上從從容容。

母親她們不時地往八仙桌上添食品,堆不下了,撤掉一點,再繼續擺放糕點。母親一邊擺放,一邊跟外婆說着話,這是誰帶來的,你喜歡吃,這是某某送來的,你愛吃的。母親特意把我帶來的蛋糕放到了最裏面,似乎外婆一伸手就能拿到。母親說,嬤姆,這是阿羣帶來的,你平時最惦記的。母親突然哽咽,眼淚奪眶而出。母親在嗚嗚咽咽的哭聲裏,話說得有些零零碎碎,並不清楚,可我明白母親的意思。一想到母親帶着哭腔的悔意,我的眼淚蒙了上來。

一對白色的蠟燭,誠懇地燃燒着,燭芯處攤着一汪油,盛不下時往外涌,在燭身處結成一條條白色的蠟梗。小姨默默坐外婆身邊,有時不知想起了什麼,捂着手絹輕輕抽泣。這時蠟燭火忽然刺啦刺啦跳起來,燭光的影子順着白色的帷帳往上躥。小姨起身,用剪刀把燭芯剪短一些,又把蠟燭拔出來,朝下傾倒,燭油滴在地上,像人的眼淚啪嗒啪嗒摔了下來。

八仙桌的旁邊放着一隻舊鐵鍋,裏面燃燒着紙錢,幾乎沒有停息過。隔壁的房間還有一簸箕一簸箕的元寶,正等待着跳入鍋裏。外婆的兒女們慷慨地給外婆準備着另一個世界的貨幣。

與外婆一起相處的小姐妹,個個比她走得早,她平時一直在做伴的,只有兩個比她年紀小二十多歲的嬸嬸,一個叫阿花嬸嬸,一個叫阿珍嬸嬸。她們聽到了樂聲後相約來看外婆。一進門,阿花嬸嬸一屁股坐到竹椅上,身子朝前一傾,哭聲從嗓子裏奔了出來,“我個(的)老阿姐啊,儂妹就開(走)在啊,黃泉路上一個人啊……”阿花嬸嬸哭第一句時,身子朝前傾,哭第二句時,身子往後仰,兩隻手在膝蓋上拍幾下,哭完第三句時,喉嚨處緊縮幾下,發出幾個“後後”的聲音,像是對前面幾句進行補充。

阿花嬸嬸哭的時候,母親她們也陪着哭幾聲,但哭得有些自顧自,怎麼也無法跟阿花嬸嬸接上拍。阿花嬸嬸哭了二十幾分鍾,這二十幾分鍾把外婆一生所受的苦全總結了一下。最後說到外婆在牀上躺了三年,有時整天只有一個人守着家時,大媽媽、母親、小姨她們全失聲痛哭起來。

  二

廚房裏忙碌着廚師的身影,一會兒支使人買這買那,一會兒喊舅舅過去,商量着菜的份數。舅舅有時做不了主,還得讓舅媽過去定奪。舅媽身材矮小,但靈活,隨時可以閃現在需要她的場合。她看到我來,馬上跑到外婆身邊,一邊喊,“姆嬤,阿羣來哉”,一邊從喉嚨裏擠出哭聲。一旁的母親、小姨和大媽媽像接了旨一樣放聲大哭。聽到舅舅喊聲,舅媽立刻收住哭聲,起身奔向廚房,那邊正等着決定晚上吃素齋,還是葷宴。

暮色終於四散,溫度降了下來。十幾只大功率的電風扇開始有些效果,從臉上淌下來的到底是汗水還是淚水讓外婆看得清清楚楚。如果外婆能看到的話。

院子裏先擺了一桌,給懺師的。菜是舅舅定的,準確地說是舅媽定的,有紅燒蹄膀、紅燒甲魚,乍一看,全是葷菜。其實不然,那都是麪粉做的,這似乎是農村做齋飯時的一個流行形式,既照顧了面子,又給全了裏子。

此做法始於何時,我並不清楚,應該有好些年頭。好像專門有商店出售這些菜,用一隻只真空包裝包着,只要你能想得出的葷菜,店主基本都能提供,並慢慢成爲一種農村辦齋飯的習俗。

我看着桌上那一碗碗燒得油光賊亮的菜,卻總感覺有些怪怪的,好像不倫不類。不知道吃它們的他們會是什麼感覺。他們毫不遲疑地夾菜,以及吧唧吧唧的聲音,或許味道不錯吧。

在用餐前,懺師們與母親、舅媽她們起了一個小衝突。當然,這個小衝突是在暗搓搓中發生的,除了至親,旁人並沒有發覺。

懺師班既然稱班,必然有一個牽頭負責的人,此人是我表兄,大姨父的侄子,過繼給大姨父和大媽媽當兒子。大姨父原也是懺師,專門給死人做道場,有份不錯的家業,但膝下無子。侄子過繼後跟着大姨父學這門手藝(如果這也是手藝)。大姨父在世時不允許喝酒,但他過世後,表兄另外組建了一個懺師班,他們喝起了酒,每餐必喝。

這天,他們提出來也要喝酒,被母親斷然拒絕。大媽媽一聲不吭,默默坐在外婆跟前,像從前那樣。她待外婆從來只有“嗯”的一聲。外婆啥意思,她就啥意思。現在外婆躺着,她坐着,她沒有了主意。

母親跟懺師們據理力爭,認爲佛教的五戒首戒是酒。我有些詫異。母親識字不多,居然也懂佛教的五戒。看來,生活真的會提升一個人。幾個懺師面有窘色,坐在桌前不動筷子。母親虎着臉,站在他們身邊,那陣勢有些尷尬。後來,表兄出來打圓場,說是夜宵時喝酒。母親聞此言,走進裏屋,還是虎着臉,這讓她的臉越發顯得蒼老與疲倦。母親已經有四個晚上沒睡過安穩覺。

小姨媽的眼睛紅腫得像核桃。我進來後,她一直呆呆地坐着,目光籠罩着外婆,淚水來了揩一揩。她對外面懺師喝不喝酒一點都不關心,也沒有跑到外面去應付任何事情。

半小時過後,懺師們穿上了紅色的道袍,擊鼓敲鑼,炮仗聲聲。他們開始給外婆做道場。

我曾經問過外婆,道場是啥意思?外婆說,那是給亡故人做戲。我又問,爲什麼要做戲?外婆似乎想了想,說,可能怕他到陰間去太冷清。

外婆的晚年,尤其是最後幾年,她的牀邊很寂寞,只有傍晚母親或小姨媽心急火燎似的趕過來,幫外婆換尿布、倒便盆、擦洗身子。外婆整天一個人躺在牀上,她在想什麼,沒有人知道。舅舅伺候她的一日三餐,只有到了吃飯的時候纔會從莊稼地裏或集市上回來,給她做飯、端飯。

外婆養育了七個兒女,但沒有一個人真正陪伴過她。只有大媽媽來,外婆纔在真正意義上有人陪。大媽媽一住就是一個月。這一個月裏,或許是外婆最開心的日子。外婆喊大媽媽“東南人”,大媽媽叫外婆“嬤姆”。倆人像姐妹。她們相差才十七歲。外婆生舅舅的時候,大媽媽也正在做產。因大媽媽的兒子得了破傷風,只活了一個星期。大媽媽把別人送她的補品都給了外婆。

今晚,九個懺師爲外婆做戲。外婆不會再感到冷清了。我的淚水漫了上來。

懺師在念祭文。我除了王門符氏,一個字都聽不清。我估計坐在外婆身邊的人也聽不明白,只有懺師自己知道唸的是什麼。恕我不敬,懺師如果唸錯別字,也不會有人提出異議。

年輕的懺師一手執板笏,一手捧紙,抑揚頓挫,中氣很足。因他戴着道帽,很像戲中的文臣。外婆歷來喜歡清官、文臣的形象,尤其主持公道,伸冤平曲,她是最開心的,一邊抹眼淚,一邊咧嘴而笑。

父親是外婆的第四個女婿,因大姨父、三姨父的過世,他承擔了拜懺的角色。天氣熱得出奇,他遵照母親的意思換上了長襯衫、長褲子,很快背後一片汗鹼。懺師念一句,拜一下,父親端着桶盤跟着拜,一絲不苟,臉上看不出悲慼的表情,倒像是虔誠。

  三

表哥換了一身裝束,戴上帽子,披上袈裟,坐到了用兩把高椅疊起來的座位上,開始放焰口。另外幾位年輕懺師配合着他一起誦經。木魚聲、罄聲、鼓聲、海螺聲,次第響起,匯成一股嗚咽之聲,引領着我們的傷感,也助推着我們的憂傷。他們開始認真地超度外婆。假如,外婆此刻走在黃泉路上,想必無常、惡鬼們都爲外婆開路。

五天前的傍晚,母親一個電話把我叫到了舅舅家裏。外婆蜷縮在牀上,頭擱在膝蓋上不停地呻吟。旁邊站着小姨,她幫外婆揉着背脊。大媽媽正準備着一些白布。母親與舅媽剛從“肚裏仙”(巫婆)那裏回來,舅舅虎着臉忙自己第二天一早要去賣的蔬菜。表妹還在店裏做生意。外婆的生死經過三年時間已經變得很輕。

我進去叫了幾聲外婆。外婆慢慢擡起頭,用渾濁不堪的眼睛看了我一眼,說,是阿羣嗎?我趕緊應了一聲。外婆又慢慢把頭擱到膝蓋上,嘴裏繼續呻吟,但非常節制。我忍不住失聲哭起來。舅媽過來說,你外婆這麼老了,總有一死的。我似乎毫不遲疑地回了她一句,舅媽,你也是做外婆的人,話不要說得這麼絕。我說完,屋裏屋外一片死寂。半晌,舅媽端着一隻放佛珠的木盒子在屋檐下嘀嘀咕咕,或者是自言自語,那語氣應該是對我的責備與不滿。

我自作主張讓小姨給我帶路,去叫赤腳醫生。舅舅在水井邊吼了一聲,打什麼針,已經這麼大的年紀了。舅舅的話似乎不通文理,但他的意思我很清楚。小姨站在門口不知所措,茫然地看着我。我不管,直接去開車。母親出來也阻止我,說是你舅舅不讓叫醫生,你就別去了。這下輪到我吼了,你們不去叫醫生,卻跑到肚裏仙那裏去算外婆什麼時候死?有你們這樣的兒女?一直不吭聲的大媽媽過來勸我,不要吵了,不就是請個赤腳醫生。

我開車帶着小姨去找赤腳醫生的路上,小姨開始絮絮叨叨。外婆這是嚴重中暑,那隻空調是給我們做做樣子,根本沒有給她開。昨天我去給你外婆擦身子的時候,人還好好的,思路也很清晰……你舅媽這話是什麼意思,你舅舅的態度也看到了,他們都巴不得讓她早點走。這三年,你舅舅他們又照顧了多少?還不是我們三個女兒在照料……

外婆九十四歲那年又摔了一跤。表妹表妹夫他們把外婆送到醫院拍了X光,說是右股骨摔斷了。醫生沒有做任何處理,表妹她們也沒有堅持什麼,外婆仍送了回來。這次摔跤,讓外婆很懊惱,更讓舅舅全家感到懊惱,個個怪外婆多事。外婆看天色不太好,叫舅媽收曬在外面的被子。舅媽在睡午覺,沒有聽到外婆的喊聲,外婆一急,就自己推着三輪車去收被子,在上臺階的時候踩了一個空。大家很迅速地做出了照顧外婆的決定。舅舅負責外婆的一日三餐,包括晚上陪護。母親她們輪流替外婆擦洗身子。

剛開始的時候,大家還有性子照顧外婆。時間一長,外婆的缺點越來越多,趁人不注意,自己偷偷下牀,結果一屁股坐在地上,小便總是弄溼被子,給她穿紙尿褲卻嫌不舒服,大便一日兩次,零食又特別喜歡……外婆被兒女們批評得一無是處。我給外婆買去的蛋糕,被母親分批拿去,總擔心外婆多吃多拉。大媽媽潔癖再次爆發,一靠近外婆,覺得外婆身上的濁味讓她噁心。母親一邊擦外婆的身子,一邊數落,像數落小時候的我。只有小姨,她照顧外婆時不聲不響,既不抱怨,也不嫌棄,給外婆倒好便桶,擦好身子,待料理好纔回家。

外婆有時悄悄跟我說,你媽媽性子急,你小姨耐心。後來小姨不去照顧外婆了,原因是她跟舅舅鬧翻了。小姨說是舅舅欺侮外婆,罵外婆。舅舅說是小姨到家裏來總是板着臉孔,像是誰欠她幾百萬。倆人吵架還打架,小姨一氣之下退出了照顧外婆的行列。這下擔子全落到了母親一個人身上。大媽媽那時身子也吃不消了,畢竟快八十的人了。母親的情緒可想而知。我能做的是每次回家,替母親照料外婆,給她剪指甲、腳趾甲,給她擦屁股、倒便盆。外婆剛開始似乎覺得難爲情,尤其我給她擦會陰的時候,外婆突然變得扭捏起來,一隻手不由自主朝下面遮去。我把嘴巴湊到外婆耳邊,說,外婆,沒事,我們都是女的。外婆這才慢慢放鬆下來。

外婆越來越弱,由於連同骨盆摔傷,她無法躺下來,只能坐在牀上,要睡了把頭擱在膝蓋上,或者在背後塞上一牀或兩牀被子。牙齒也掉光了,只能吃軟的東西。外婆到了晚年似乎特別喜歡錢,把我們給她的錢時不時地拿出來一下,摺疊好塞入她自己認爲藏錢最好的地方。也就這麼些小錢,外婆想到的是將來給舅舅,還一再叮囑我以後過年過節不能忘了舅舅。

赤腳醫生找來時,表妹表妹夫他們也回來了。我跟他們商量,表妹說,你們說怎麼辦就怎麼辦,你們說要到醫院去的,那我們去,萬一死在醫院裏我們就管不着。表妹是舅舅唯一的女兒,因獨生女深受外婆的寵愛,一直跟外婆睡,給她梳頭梳到她出嫁爲止。外婆對這個孫女的愛遠遠勝過所有的外孫及外孫女。我曾經有一個比喻,小時候分壓歲錢,如果我們得到一塊錢,阿蓉得一塊五。對此,舅媽非常贊同。

赤腳醫生給外婆輸了兩袋葡萄糖液,裏面加了些常規的藥。他進來的時候,舅舅惡聲惡氣地說,打什麼鹽水。赤腳醫生也沒回應,進屋的時候邊用砂輪開針劑,邊說,怎麼有這樣的兒子,打一瓶鹽水能活成千年雕了?

外婆第二次摔倒在地上時,自己對能不能再次起來的期待已經沒有那麼強烈,但看到我時,還會把兩隻腿挪給我看,說是這隻腿能動,有時自己也在伸幾下,鍛鍊一下,萬一能下牀呢。又指着另一隻腿說,這只不會動,這一截像死了一樣,有時候敲敲它,防止它困(睡)着了。外婆不止一次地努力着,試圖從牀上起來。外婆曾很絕望地對我說過這麼一句話,現在她成了討債的人。自從她把自己定位在討債人的角色,外婆不止一次地提到自己怎麼還不死。時間長了,大家都對她的話有些嫌棄之情,只要外婆一說那句話,馬上有人附和她總會死的。

給外婆輸好液,母親她們催我離開,說是明天還要上班。舅舅他們早已在院子裏擺開了桌子準備吃晚飯。我隨便扒拉了幾口,匆匆離開。第二天晚上,我又開車到外婆家。外婆還是老樣子。大媽媽說,昨晚喊了一晚,聽得人心都拎了出來。小姨摸摸外婆身上的肌肉,說,這次嬤姆肯定不行,大肉都倒下來了。母親過來說,肚裏仙算過如果能過上生日,則會逃得出,否則就這幾天。我沒好氣地說,就你喜歡算死。母親白了我一眼,然後出去。

我又把赤腳醫生叫來,然後囑咐他要麼在鹽水裏加點安定。赤腳醫生於是加了些安定。大約是安定的作用,半小時後外婆的呻吟聲輕了,呼吸也平穩了。我心裏一陣激動,跟小姨一起扶外婆往後稍微躺一下。外婆“嗯”了一下,在我們的幫助下往後一靠,結果原本兩隻腳不能伸直的,這次伸得順順當當。

  四

院子裏開始放炮仗,足足有十八響。最後一聲炮仗從院子裏奪路而奔後,四周一片死寂。表兄悠篤篤地喝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後,朝裏喊了一句:裏面扼(叫)幾聲。話音剛落,母親她們哭聲大作,你一聲嬤姆,我一聲嬤姆,從不同方向裝進每一個聽到的人的耳朵。

像是被人掐算過一樣,五分鐘後哭聲戛然而止。

我坐到小姨身邊。

我進門的時候,小姨悄悄告訴我,舅舅跟舅媽不待見姨父,“上籃擔”挑進來的時候,也沒人接一把。別人都有一包香菸,就是不給姨父一包。“虧待我,我沒意見,但我男人畢竟是王姓外人,這讓我的面子往哪裏擱?”小姨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在我面前啪嗒啪嗒摔下來。

我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默默地看着外婆。外婆沒有把目光迎向我,她靜靜地躺在板上,對小姨與舅舅的間隙,看起來像是裝聾作啞。

外婆是第五個晚上的十點四十分時走的。走的時候她的兒女全在身邊。他們似乎都有感應,一個都沒有離開。農村有送終的說法,一個老人如果走的時候兒女齊全,那老人投胎的日子會提前。

外婆自被我加了些安定後一直沉睡着。後來我哥埋怨我給外婆加的安定量太多,不應該是5毫克,2毫克夠了。我想爭辯,可張了張嘴巴,沒出聲。或許是我哥的責備,我的內心充滿了愧疚,覺得自己間接害死了外婆。我哥責怪我的時候,舅舅他們都在。從他們沉默的表情上,似乎沒有想怪我的意思。

聽母親說,外婆走後腦門一直是溫熱的。據佛教所說,一個人臨終後腦門溫熱,說明此人的功德無量。我摸着外婆冰冷的手,想起小時候家裏拮据,外婆常常不顧不管地從家裏取東西過來,有時舅媽要說些陰陽怪氣的話,外婆不依不饒,理直氣壯地接濟我們。三表哥從小沒有了母親,外婆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把他背到家裏,他學手藝的錢,也是外婆一角一角攢下來的`。二表哥他們的棉衣棉褲,是外婆一針一線縫製出來的。隔壁鄰舍有困難,外婆熱心地給予幫助,至於前來要飯的,外婆也是慷慨救濟。外婆跟我說,哪怕是要飯的,他也有屬於自己的福分,不要辱罵他們。

十一點剛過,一位懺師給外婆“汰寧”(洗澡)。他也是誦經。他的調子充滿了哭意。大媽媽忍不住說了,怎麼有介難聽的調子,哭哩哩的。此刻,另幾位懺師去宵夜,他們的堅守得到兌現,他們喝上了酒。一些遠親也早已回家。外婆的幾個兒女及外甥、外甥女們聚在一塊兒給外婆守靈。大家在燈光下,悄聲說着一些話,話的主題自然是外婆,言下之意,外婆是有福氣的人,高壽,而且也沒受多大的罪。小姨似乎有些不服氣,言詞中對舅舅舅媽的指責非常直接。母親因小姨有一年沒來照顧外婆,故意繞着彎子表揚舅舅。幾個表兄剛纔還誇外婆福氣好,但一說到舅舅舅媽都不吱聲了。

哭哩哩的懺師誦經完畢後,一位請來的師傅開始給外婆穿衣。大媽媽把一疊衣服遞了過來,幾套玄色的紡綢衫。這是她生前自己準備的,已經藏了近三十年。外婆早早給自己籌備好一切事項,希望去另一個世界時不慌不忙,帶上足夠多的紙錢去面會早她而去的親人和好友。每年到了曬黴時節,別人曬的是衣服、被褥,而外婆曬的是她的壽衣與壽鞋,還有一盞盞紙燈籠,看得我們心生懼意,不敢靠近。外婆卻一臉的平靜,翻翻曬曬,撣撣拍拍,這似乎成爲她餘生的一部分內容。

我一直害怕那些衣服與鞋子突然從箱子底下取出來,所以,平時對外婆的箱子充滿敵意,甚至都不願意多看一眼。外婆就這樣每年曬一次,一直曬到她臥牀爲止。母親她們不知是忌諱,還是什麼,誰也沒有替外婆曬過它們。

外婆把自己唸的佛經分成了幾部分,有四人佛,有八人佛,她讓表妹用毛筆字寫在上面,然後叮囑表妹哪些在她死後燒,哪些是週年時燒,哪些又是百年時用。八十歲過後,外婆會每年叮囑一次,而且每次都不會出錯,思維特別清晰。我總覺得外婆叮囑一次,就好像死過一回。我每次都聽得起雞皮疙瘩。外婆不以爲然,像談論一日三餐似的談論她的死亡。

外婆自己準備的壽衣壽鞋,在別人的幫助下今晚一一穿戴好,還用兩條繩子綁住了手與腳。

村裏有人生小孩,我跟着外婆跑過去看毛頭,他或她躺在襁褓裏像個小老頭,好奇他或她爲什麼長得那麼醜,而且還要綁住手腳。毛頭酣睡着,突然咧嘴一笑,似乎做了一個美夢。毛頭的笑傳染給我們,我也咧嘴而笑。旁邊的人卻噘着嘴,向毛頭白了一個眼。我不解。外婆說,那是毛頭的前世在哄他。毛頭酣睡中突然放聲啼哭,哭得莫名其妙。外婆又給我啓蒙,哭是小孩跟前世的脫離,把哭聲還給前世的親人。原來哭哭笑笑的人生是這麼來的。

我問外婆,出生的小孩爲什麼這麼醜?外婆說,因爲他們是老人投胎來的。我問,那爲什麼月子裏要綁他們的手腳?外婆想了想,說,你有沒有注意到老人入殮時手腳也要綁的?

外婆入殮時有一道儀式,至親都必須圍繞着外婆跪成一圈。那位穿衣師傅手拿畚斗,問下面的人有沒有黃金,舅媽趕緊應有。師傅又問是五斗嗎?表妹接過去,說,是。黃金過後是白銀、珍珠、瑪瑙……無一例外,全被舅舅舅媽與表妹們“裝入”口袋。

當把外婆臉上的白布揭開後,大家發現外婆的嘴巴張得很大。這下大家都慌了。一個個都幫外婆合攏嘴巴,但都無濟於事。母親說,外婆走的時候口眼閉得特別好,這怎麼突然張開了呢。因入殮的時辰到了,師傅催母親她們不要再努力了,趕緊入殮。

事後,大家都在猜測外婆怎麼會突然張大嘴巴,似乎外婆心有牽掛,或者有什麼事讓外婆無法放下心來。大家的猜測,我沒有參與。我曾經以爲外婆或許是牙齒沒有了的緣故,後來這個猜測被推翻。我又一想,或許外婆對兒女們的表現放不下心來,尤其是小姨跟舅舅的交惡,成了她最後幾年的一個心病。

後半夜,懺師們離去,衆親回家,幾個表兄妹讓自己的父母回家,自己留下來。而母親她們在第二天用不用懺師送葬的問題上起了衝突。這次給外婆做道場的是五個女兒,舅舅管飯。儘管外婆的二女兒與三女兒不在了,她們的兒子堅持要替自己的母親盡份孝,也出一份錢。母親是出大頭,包括第一個晚上的老太太唸佛,給懺師的紅包等都是母親出的。母親覺得這幾個懺師不太好,舅媽認爲外婆這麼大的年紀了,也是白喜事,應該隆重些。我跟我哥把母親拉到一邊,讓母親從了舅媽的意思,錢我們兩個出。母親這才應承下來。

從墳墓回來,家裏馬上做了羹飯。外婆生前坐的藤椅擺在屋中間,背後的牆上貼着一張黃裱紙,上面寫着“王門符氏”,這代表着外婆。外婆七十歲時畫的遺像被掛到了牆上,與外公終於並排了一起。

屋外響起一陣鞭炮聲,噼裏啪啦。舅媽吹滅了蠟燭。舅舅順勢把牆上的“王門符氏”扔進了舊鐵鍋裏,連同紙幣一起癱軟在鍋裏。

我記得,外婆給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阿羣,我以後會來的。我不知道外婆說這話時是否意識到自己將要離世。我曾經做過一個奇怪的夢,夢裏外婆把我們衆表姐妹表兄弟叫到了一起,大家圍着桌子,外婆給我們端來了一碗碗飯菜,她身穿湖藍色的對襟衫,面容乾乾淨淨,但腿還是有些瘸。外婆招呼我們坐下,而自己卻突然開門走了出去。我們一直坐在桌前等外婆,左等右等不來,我開門出去。隔壁有人生了一個孩子,而外婆無影無蹤。

我醒來時,耳邊似乎還回響着初生嬰兒啼哭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