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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來了隨筆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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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來了,起初,只是幾個黑色的點,在漸漸沉黑的高空下滑行,當暮色終於滿了我的屋時,我聽到窗外有鼠一樣的吱吱聲,那聲音,在這裏,那裏,我無心辨識,我坐在窗下,專注地捂着火熱的腮。

蝙蝠來了隨筆散文

牙疼,一下一下,清晰可感,彷彿兩隻逃出抽屜蹦進舞池的小球,它們均勻的舞步合着音樂,在認真地數着one、two、three、four,像道士嘴裏煩難冗長的魔咒,聽之生厭,望之生畏,卻又無可耐何。我躊躇地站在花花綠綠的藥箱前,各種包裝精緻的抗生素、止痛藥,似乎在用絢爛的外表來刻意掩蓋它們不爲人知的“藥害”。我用兩個手指肚反覆揉捏着一顆叫布洛芬的小膠囊,它抻着長長的脖頸,一直用目光同我交流,如果它突然發出聲音來會怎樣?我會不會習慣?如果它變成銅錢呢?變成一枚道士鉢子裏永遠也掏用不完的銅錢呢?那麼我就可以擰着它在桌子上轉,一巴掌下去,掌下乾坤,自可定奪。

布洛芬橙色的蠟殼,在溫暖的指肚上開始專注地融化時,我煩躁地用食指把它彈進牆角的垃圾桶裏。換上舞服,拎上練功鞋,我想讓舞廳動人的旋律,煽情的歌聲,來替代這枚讓我痛恨不已的布洛芬。

晚上回來,不知怎麼回事,腳又腫了,高高隆起的腳面,假的一樣,彷彿後按上去的,奇的是,沒有疼的感覺。泡腳時,他捏着我肉實的腳面,疼惜地說:“不能練,不要硬撐着,練功是一輩子的事,不爭這一朝一夕。”

每晚的練舞,像我每個白天的爬格子,不寫,手就癢,就難受,潛意識裏會不折不扣地涌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罪孽感,恐浪費時間?抑或浪費生命?自己也說不清。舞廳迷離的燈光下,數不清的皮鞋、高跟鞋踩着鼓點,蹬着地板,他們誰也不知道我漂亮形體下腳腫的祕密,更不知道我牙根下會有兩隻唸咒的小球。面壁練功時,我只記着我的摩登“三字經”(形、意、氣),它是一隻專產金屬精華的坩堝,人體被毫不留情地推進去,而個人的品質決定了一個人究竟從溶漿裏煉出的是成色純正的鋼鐵,還是淪爲一堆廢渣。

在我身體裏的各種舞感尤如雨後春筍般擁擁擠擠地冒出來時,我的腳,已經腫得大兩碼的舞鞋都塞不進去了。我把腳腫的`罪過歸功於小城舞廳大鏡前,日復一日地訓練。去醫院,那個白胖梳着大背頭的醫生,埋頭認真地寫了一張又一張螞蟻字的檢查單,一直記得我出門前他的囑咐“今天查不完的話,明天再來……”我站在十樓的大廳裏,向下望着這座新街口一樣繁華的人民醫院,想起一個形容詞——“白衣天使”,是誰爲這幫白大褂披上了一層溫柔的羊皮?我看,他比把利益高舉爲綱的醫生還可惡。走到樓梯拐角處,一疊檢查單被我揉成了彈性十足的小紙團,飛進了堆滿各種廢棄醫療垃圾的垃圾桶。

夜晚,隆起的腳面在兩隻疊起的紫色靠背上,接受着水晶燈冷冷地觀摩,它腫得彷彿祖母陳年案板上反覆揉搓的生麪糰,一按一個窩兒。望望窗外,不練舞的夜,顯得寂寞而悠長,彷彿江南曲折迂迴的小巷,白色的月光下,蝙蝠又在樓前輕搖的樹梢上盤旋,一圈又一圈,水暈一樣,徐徐擴清了我陳年的記憶。

十年前,腿上起的那個紅色的包,還有那個熱情肥白的老院長,又一一從時光那頭遊弋而來。那天,蘇北小城的天,彷彿討債人的臉,陰鬱着,醫院過道里,藥味濃烈,查房的院長看到我,在熱情地介紹了我們的拐角親關係後,主動過來給我複診。他皺着眉,盯着我病牀上的腿,左看,右看,反覆摸捏,最後,他用沉痛而又無可奈何的語調對我說:“你這是淋巴癌,弄不好,要鋸腿的。”頓時,我的體溫彷彿降到了零下,輕飄的身體怎麼也撐不住旋轉的頭顱。對於院長權威的斷言,一切的元素就此指向同一個沒有爭議的終點,去大醫院吧,從源頭控住癌細胞地擴散。

黃昏來臨,戲劇性的一幕拉開了。一位從省城探親回來的親戚,給我吃了兩顆白色微苦的小藥丸,奇蹟出現了。次日早上,我跑進十年前如今已拆遷建成花園小區的文化宮,狠蹦了一晚,我彷彿要用踩進地板肋骨裏的力量,來證明我實實在在的健康。後來,我還刻意跑到那家醫院,在保證院長能看到我的醫院過道上,來來回回地走了好幾圈。少時狹小心胸裏所裹藏的忍俊不禁,已隨時間淡淡遠去,而當年那句驚人的斷言給我所帶來的那份滅頂震驚,至今,一直潛藏在窗外,直至藏進蝙蝠黑色的腋下。

仰望頭頂這無數打着旋的黑影啊,我的頭,又莫名地旋轉起來,彷彿一曲連續軸轉的維也納,只是此轉與彼轉之間的心情差異,該是多麼的大啊。我按着沙發扶手,想站起來,可頭轉得更快了,便迅速用上舞蹈裏的“留頭”,眼睛死死盯住壁上的一個點,而所收到的效果又是多麼的微乎其微啊!難道我流動的血液已經無法到達我腦部的每一根細小脈絡?就像做華爾茲的經典花式,小腹力量不夠飽滿時,行雲流水的力傳遞是很難到達枝頭,開出花來的。等我終於走進臥室,撲上牀時,那時的我,多像一條失去胸鰭、腹鰭的海魚啊,一頭栽進祖國的茫茫大海裏。

旋暈中,沮喪地想起了童年的村莊,那一張張曾趟過我生命河流的褪色臉龐,在今夜,重又鮮活起來。關於他們留在村莊的故事,村莊的墓碑、遺孀,夠我回味一生,書寫一生,而關於他們的死因,總讓我有一種自己也不明白的惴惴。小鎮殯儀館的遺體告別廳裏,我曾仔細注視過那一張張鮮花堆積下的臉龐,人類的肉體本應有千萬種受難的形態,而他們,病情一致得驚人。腦萎縮、腦出血、腦死亡……一樁腦萎縮的背後或許是一位鰥夫的孤獨史;一樁腦出血的背後可能是一對夫妻的爭吵史……而此時,我的關注點在於這些驚人相似的背後。村莊的水,流成我的血,村莊的土,拼成我的形,我的骨血裏倒底暗藏着多少不爲人知的密碼……

蝙蝠,最初來時,只是幾個滑行的點,後來,它飛成了甲蟲,飛成了蝙蝠,終於,飛成一片碩大無朋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