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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上海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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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舊上海,是指抗日戰爭以前的上海。那時上海除閘北和南市之外,都是租界。洋涇浜(愛多亞路,即今延安路)以北是英租界,以南是法租界,虹口一帶是日租界。租界上有好幾路電車,都是外國人辦的。中國人辦的只有南市一路,繞城牆走,叫做華商電車。租界上乘電車,要懂得竅門,否則就被弄得莫名其妙。賣票人要揩油,其方法是這樣:

舊上海散文

譬如你要乘五站路,上車時給賣票人五分錢,他收了錢,暫時不給你票。等到過了兩站,纔給你一張三分的票,關照你:“第三站上車!”初次乘電車的人就莫名其妙,心想:我明明是第一站上車的,你怎麼說我第三站上車?原來他已經揩了兩分錢的油。如果你向他論理,他就堂皇地說:“大家是中國人,不要讓利權外溢呀!”他用此法揩油,眼睛不絕地望着車窗外,看有無查票人上來。因爲一經查出,一分錢要罰一百分。他們稱查票人爲“赤佬”。赤佬也是中國人,但是忠於洋商的。他查出一賣票人揩油,立刻記錄了他帽子上的號碼,回廠去扣他的工資。有一鄉親初次到上海,有一天我陪她乘電車,買五分錢票子,只給兩分錢的。正好一個赤佬上車,問這鄉親哪裏上車的,她直說出來,賣票人向她眨眼睛。她又說:“你在眨眼睛!”赤佬聽見了,就抄了賣票人帽上的號碼。

那時候上海沒有三輪車,只有黃包車。黃包車只能坐一人,由車伕拉着步行,和從前的擡轎相似。黃包車有“大英照會”和“小照會”兩種。小照會的只能在中國地界行走,不得進租界。大英照會的則可在全上海自由通行。這種工人實在是最苦的。因爲略犯交通規則,就要吃路警毆打。英租界的路警都是印度人,紅布包頭,人都喊他們“紅頭阿三”。法租界的都是安南人,頭戴笠子。這些都是黃包車伕的對頭,常常給黃包車伕吃“外國火腿”和“五枝雪茄煙”,就是踢一腳,一個耳光。外國人喝醉了酒開汽車,橫衝直撞,不顧一切。最吃苦的'是黃包車伕。因爲他負擔重,不易趨避,往往被汽車撞倒。我曾親眼看見過外國人汽車撞殺黃包車伕,從此不敢在租界上坐黃包車。

舊上海社會生活之險惡,是到處聞名的。我沒有到過上海之前,就聽人說:上海“打呵欠割舌頭”。就是說,你張開嘴巴來打個呵欠,舌頭就被人割去。這是極言社會上壞人之多,非萬分提高警惕不可。我曾經聽人說:有一人在馬路上走,看見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跌了一交,沒人照管,哇哇地哭。此人良心很好,連忙扶他起來,替他揩眼淚,問他家在哪裏,想送他回去。忽然一個女人走來,摟住孩子,在他手上一摸,說:“你的金百鎖哪裏去了!”就拉住那人,咬定是他偷的,定要他賠償。……是否真有此事,不得而知。總之,人心之險惡可想而知。

扒手是上海的名產。電車中,馬路上,到處可以看到“謹防扒手”的標語。住在鄉下的人大意慣了,初到上海,往往被扒。我也有一次幾乎被扒:我帶了兩個孩子,在霞飛路阿爾培路口(即今淮海中路陝西南路口)等電車,先向菸紙店兌一塊錢,錢包裏有一疊鈔票露了白。電車到了,我把兩個孩子先推上車,自己跟着上去,忽覺一隻手伸入了我的衣袋裏。我用手臂夾住這隻手,那人就被我拖上車子。我連忙向車子裏面走,坐了下來,不敢回頭去看。電車一到站,此人立刻下車,我偷眼一看,但見其人滿臉橫肉,迅速地擠入人叢中,不見了。我這種對付辦法,是老上海的人教我的:你碰到扒手,但求避免損失,切不可注意看他。否則,他以爲你要捉他,定要請你“吃生活”,即跟住你,把你打一頓,或請你吃一刀。

我住在上海多年,只受過這一次虛驚,不曾損失。有一次,和一朋友坐黃包車在南京路上走,忽然弄堂裏走出一個人來,把這朋友的銅盆帽搶走。這朋友喊停車捉賊,那賊早已不知去向了。這頂帽子是新買的,值好幾塊錢呢。又有一次,冬天,一個朋友從鄉下出來,寄住在我們學校裏。有一天晚上,他看戲回來,身上的皮袍子和絲綿襖都沒有了,凍得要死。這叫做“剝豬玀”。那搶帽子叫做“拋頂宮”。

JI女是上海的又一名產。我不曾嫖過JI女,詳情全然不知,但聽說JI女有“長三”、“幺二”、“野雞”等類。長三是高等的,野雞是下等的。她們都集中在四馬路一帶。門口掛着玻璃燈,上面寫着“林黛玉”、“薛寶釵”等字。野雞則由鴇母伴着,到馬路上來拉客。

四馬路西藏路一帶,傍晚時光,野雞成羣而出,站在馬路旁邊,物色行人。她們拉住了一個客人,拉進門去,定要他住宿;如果客人不肯住,只要摸出一塊錢來送她,她就放你。這叫做“兩腳進門,一塊出袋”。

我想見識見識,有一天傍晚約了三四個朋友,成羣結隊,走到西藏路口,但見那些野雞,油頭粉面,奇裝異服,向人撒嬌賣俏,竟是一羣魑魅魍魎,教人害怕。然而竟有那些逐臭之夫,願意被拉進去度夜。這叫做“打野雞”。有一次,我在四馬路上走,耳邊聽見輕輕的聲音:“阿拉姑娘自家身體,自家房子……”回頭一看,是一個男子。我快步逃避,他也不追趕。據說這種男子叫做“王八”,是替JI女服務的,但不知是哪一種JI女。總之,四馬路是JI女的世界。潔身自好的人,最好不要去。但到四馬路青蓮閣去吃茶看JI女,倒是安全的。

她們都有老鴇伴着,走上樓來,看見有女客陪着吃茶的,白她一眼,表示醋意;看見單身男子坐着吃茶,就去奉陪,同他說長道短,目的是拉生意。

上海的遊戲場,又是一種烏煙瘴氣的地方。當時上海有四個遊戲場,大的兩個:大世界、新世界;小的兩個:花世界、小世界。大世界最爲著名。出兩角錢買一張門票,就可從正午玩到夜半。一進門就是“哈哈鏡”,許多凹凸不平的鏡子,照見人的身體,有時長得象絲瓜,有時扁得象螃蟹,有時頭腳顛倒,有時左右分裂……沒有一人不哈哈大笑。裏面花樣繁多:有京劇場、越劇場、滬劇場、評彈場……有放電影,變戲法,轉大輪盤,坐飛船,摸彩,猜謎,還有各種飲食店,還有屋頂花園。總之,應有盡有。鄉下出來的人,把遊戲場看作桃源仙境。我曾經進去玩過幾次,但是後來不敢再去了。爲的是怕熱手巾。這裏面到處有拴着白圍裙的人,手裏託着一個大盤子,盤子裏盛着許多絞緊的熱手巾,逢人送一個,硬要他揩,揩過之後,收他一個銅板。有的人拿了這熱手巾,先擤一下鼻涕,然後揩面孔,揩項頸,揩上身,然後挖開褲帶來揩腰部,恨不得連屁股也揩到。他儘量地利用了這一個銅板。那人收回揩過的手巾,丟在一隻桶裏,用熱水一衝,再絞起來,盛在盤子裏,再去到處分送,換取銅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