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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晚東風又經年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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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我試圖回憶起第一天上學的那個早晨的天氣,是陽光燦爛,還是陰雨綿綿,遺憾的是,努力的結果總是一塵不染的空白。那是一九八六年九月,我能想見的只有羅嶺永紅小學兩扇硃紅的木門,漆已經掉落不少,斑斑駁駁的,敞開着,像某種遊戲的召喚。

漸晚東風又經年散文

那一年,我和哥哥不得不離開父母的牀,開始單睡。說是單睡,其實是我和哥哥兩個人,在隔壁的小房間裏。我沒有問過他當時的感受,他比我大三歲,也就是說他比我多享受了三年與父母同牀的時光。在當時,我只知道再也不能捏着父親飽滿的耳垂貼着母親暖暖的身體入睡了,卻根本不知道此後這樣的日子也永遠不會再有。那天晚上,母親許諾如果單睡就給我們每人五分錢,那是一筆十分可觀的財富,因爲過年時我們的壓歲錢才兩毛,所以我們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沒有拿到母親許諾的那五分錢。

現在,我應該描繪一下我親愛的小學校園了。只是它那麼小,那麼寂寞,還顯出無可救藥的頹敗,像一個人斷壁殘垣的內心,經不起他人意味深長的凝望。

校園裏原先只有一排舊瓦房,八間教室。牆壁都是用土坯磚砌的,時間久了,風一吹便簌簌地往下掉石灰,誰也不敢隨便靠在牆上。教室裏常年昏暗,因爲沒有燈,所以即使是最明媚的晴天,坐在後排的同學脖子伸得老長也還是看不清黑板。而黑板其實只是一塊長方形的刷了黑漆的拼裝起來的木板,用兩根粗木棍支着靠在牆上,呈現出凹凸不平的一個斜面。黑漆早已淡卻,木板的裂縫裏滿是經年的粉筆灰,一道一道的,用力一拍,便會振出許多粉塵,甚至幾隻在其中生兒育女的飛蟲來。

直到今天,母親還後悔在羅嶺小學待過的那十三年。那是她人生中最青春最美好的一段,然而母親卻不得不把它奉獻給了羅嶺小學的廚房。那間低矮破舊的廚房,蝸縮在西北角的圍牆根下,終年密佈的油煙,燻黑了她的八九十年代,並在她的臉上潛移默化地留下一大片至今無法褪去的黑色陰影。我知道,在母親心中總有許多難以忘卻的記憶與小學有關,而這些記憶大都含着苦澀、無奈以及悲哀。比如有一年寒冬臘月,母親依然未討到屬於她的那點工資。她的工資當時是生產隊裏發放,一年到頭也只有一千多塊錢。當別人家都在興高采烈地忙着置辦年貨的`時候,我們卻沒有過年的錢,只能愁苦着臉。母親跑到外婆那裏哭訴,外婆掏出省吃儉用的兩百塊錢塞給母親。許多年後,每逢過年,母親總會提起那個辛酸異常的春節,提起外婆,提起那少得可憐的工資,神情激動而黯淡。

要是早點出來掙錢,說不定早就發了,母親不止一次地這樣說。我無法應和這樣的猜想,準確地說,我懼怕這樣的假設,因爲在我看來,生命中的假設除了加重過去的遺憾和現在的失落,對實實在在的生活卻是於事無補的,況且即使真的得到了“一定”的回報,失去的恐怕比現在得到的更難以承受吧。回想母親離開學校後顛沛流離的打工生活,看看現在羅嶺規模龐大的老弱病殘和“留守兒童部落”,我反倒感謝那時小學閉塞的庇護,是它讓我們擁有了一個貧窮卻完整的家,讓我們的童年溫暖、生動而沒有遭遇愛的缺失。

去年二月,六十歲的父親正式退休,這意味着———“小學教師”———這個父親一生唯一從事的體面的職業宣告結束。我不知道父親心裏是否有些許的落寞和不適,比如他最終因爲學歷不合條件而未能評上小教高級職稱。然而不管怎樣,父親現在成爲“羅嶺輔導小學”的一名退休員工,享受着每月兩千多塊錢的退休金。他覺得很滿意,彷彿他一生的困頓、苦痛和平平淡淡都得到了回報。他是一個知足常樂的人。三十餘年的時光彷彿那些依舊紛紛揚揚的粉筆灰,有的停在他的頭髮上,有的停在他的老花鏡背後,而有的則可能永遠潛藏在他的身體,甚至夢裏。

裝滿我們吵鬧和嬉笑的教室早已拆掉了,手揮教鞭對我們指指點點的老師們也有不少已不在人世,即使在世也已經難得一見了。在舊址上建起的是嶄新的教學樓和辦公樓,擁有和城裏一樣的多媒體等現代電教設備。現在站在學生面前的一律是新鮮而年輕的面孔,他們大多是師範生,懂得新的教學理念和知識方法,他們中有的還是我小學的同班同學;現在的學生也自然是新世紀的花朵,和那時膽怯、樸素的我們似乎有些不同,學生的父母有的也是我小學的同班同學。有時我在路上遇到他們,看着他們的模樣,便不由地想起他們的父母來,想着想着,卻發現其實我已經忘了他們父母的名字了,而他們更是一臉好奇地望着我:除了陌生,我們彼此找不到任何故鄉的印記。

當某個週末的黃昏我站在小學的一間教室外朝裏張望的時候,我發現,教室裏空無一人,講臺還在那裏,黑板還在那裏,粉筆也在那裏,連夕陽的餘暉也還在那裏。而我已不屬於這裏,父親也不再屬於這裏,現在,連二舅媽也不屬於這裏了。似乎我和這個學校沒有了任何實質的關係,我不能再陪着母親穿過曲曲折折的黑暗去廚房封煤爐了,我不能再在課間一蹦一跳地到父親的辦公室玩耍了,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堂而皇之地走進我的小學裏去了……

紙鳶未負學童意,漸晚東風又經年。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