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你生涯幾重山散文

欣然坐在劇場裏看馬戲。每一場戲都有每一場戲的精彩、笑聲和感慨：空中體操、走鋼絲、盪鞦韆。接下來衝出一匹棗紅馬，未及人細看，便沿着戲場飛奔起來，長鬃左右翩舞，四蹄雄邁生風，旋轉的塵沙撩人眼目，迷濛中使人爲之顫然。

報幕人窈窕婀娜的身姿轉瞬閃進幕後。“訓馬”兩字的迴音卻繞樑不散。

那是一個如望海一樣望不到邊的草原。藍天陽光棗紅馬牧馬人還有風聲和鳥語還有我們——一羣剛剛來到鄉下的年輕人，那年我19歲。牧馬人說：“它的性格很暴烈，生人騎不得。”我們幾個知青不信，在一個午後，趁牧馬人午睡的時候，將馬牽了出來。我被衆知青悠悠盪盪地扶上了馬背，但只在瞬間，棗紅馬長嘯一聲，立起前蹄，儘管我死死地拽着繮繩，儘管我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掙扎，還是在狂起的馬背上顛來倒去，被從馬背上掀下來後，左搖右晃地又被託在馬肚子旁，最後被狠狠地摔在了草地上，它狂吼着飛奔而去。看到我毫髮未傷，聞訊兒趕來的牧馬人驚詫不已。雖然是關心的問候，但我卻依稀見到他的眼裏流溢出了一絲驕傲的爽意。“只有一回，它馱着一個病重的女孩子乖乖地走了三十多裏地。它從不輕易容人騎。”牧馬人對我們說。待我們回眸望去時，那匹棗紅馬留在我眼裏的只是一個圓點、一個句號。我知道，從此我休想騎在它的背上感受奔騰和逾越的快樂。

馬戲棚裏，棗紅馬依然沿場地狂奔着，場內一片寂然。猛地一聲鞭響，馬倏然止步，昂然挺立，但誰知昂然挺立的雙蹄上下抖動，虔誠地向觀衆作揖，繼而又跪下一條腿頻頻向觀衆叩禮。戲場裏爆發了雷鳴般的笑聲、掌聲、喝彩聲。

我垂首。我不接受也接受不起你的膜拜！

恍惚中我想起了父親的大黃狗。父親小時候家特別窮，一天三餐只靠玉米面和野菜度日，而父親家對門的鄰居很富有，天天魚肉不斷。父親每次經過他家時，都將頭轉過去，堅決不看那一桌桌的美酒佳餚。可是令父親沒有想到的是久而久之，與他形影相隨的大黃狗，路過那家門前時，也將頭轉過去，一直到父親轉過頭來，它才肯轉過來。父親講的這個傳奇的故事，使我從此堅信那些可愛的生靈與我們一樣，有着它們的喜怒哀樂和寧折不彎的骨氣，從此也讓我感受到了那些和人類共存的小生靈，竟是如此的美麗。

而此時面對那匹頻頻叩首的'棗紅馬，我情不自禁地問道：

你是自然裏一匹自然的馬嗎？你自由而坦蕩往來無拘束馳騁在山山水水間，你遒勁曠達迅如疾風，你勇猛剽悍卻與人與萬物無傷；你是田間耕作的馬嗎？你披掛鞍轡拖着犁杖在農人的鞭影裏因循着田壟的規矩緩慢而沉重地前行，奉獻了你的生存是爲了農人的生存，你甘願你驕傲你值得你此生無憂也無憾；你是一匹戰馬嗎？槍林彈雨裏衝殺出一條血路，爲主人引頸長嘯飛越戰壕走向生命的永恆，或是爲了勇士拋灑熱淚悲哀長鳴跪臥疆場甘願生死與共！

你從哪兒來到了這裏？

你經歷了什麼來經歷這些？

最珍貴的不肯贈予，是因爲珍惜；視珍惜於不顧盡情拋灑，是因爲值得。你這是爲了什麼？爲了收穫爆發的笑聲、喜悅和賞識？爲了飽經滄桑歷盡坎坷透視了怎樣都是一場人生？爲了求滿足求快樂求生存求日日溫飽飢寒無憂？

未擡頭。我不知它怎樣走下了舞臺走進了幕後。

當我隨着涌動的人流向戲棚外涌去時，慌慌然，我想逆流而上，逆流而上只想問它：它是怎樣活過了一次“人生”，又開始了一次生命？

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從前和如今的歲月中，不知是不是華燈初上，人流如梭；不知街上的一切可否光顧我，我誰也未光顧。眼裏一片迷濛，心海里泛涌着斑斕的世界，我想起了所有熟悉的人們和所有熟悉的人們對我講起的所有我未曾熟悉的人，也想起了所有活着活過和死去的人……

謝那今夜送我戲票的朋友。我好像也活過了一場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