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暮的生命散文
她已經昏睡了一天一夜。
醒來時，已是新年笫一天的早晨，耳旁全是清脆的鳥鳴和此起彼落的雞啼。
鳥鳴和雞啼交替着，重複着，伴隨山下小河經久不息的轟鳴在寂靜的小城上空迴旋，有一種冬去春來萬物復甦的欣喜與美好，又有一種時光流逝亙古不變的久遠與寧靜。
她覺得自己走了很久很久，突然來到一個嶄新的世界。她迫不及待睜開眼睛張望，發現自己住在醫院一間病室裏，室內一片潔白，窗明几淨；室外靜悄悄的，沒有一絲風，也聽不到一點新年喜慶的喧嘯與響動。她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口純潔的新春早晨的空氣！
潤年後的春天來得很早，小河已經解凍，柳樹已經發芽，海棠、迎春、玉蘭……一個個像活奔亂跳的小姑娘從枝頭上、藤蔓上和杈椏間蹦了出來，喜氣洋洋地露出青春的笑臉。太陽雖然還在雲層裏沒有出來，清晨的霧靄裏已經盪漾着絲絲縷縷的明媚，淡淡的在微風裏飄去忽來，若有若無。鳥兒們悠閒地展着雙翅，向時空的任何一個方向自由自在盤旋……
她驀然感到自己的存在，自己還活着，還活在已經生活了幾十年的人世間！一種感動與美好從心裏涌了出來：活着真好，人世間真好！
她是病臥一月後，除夕早晨突然昏迷的。
一個月來，她出現不明原因腹瀉，吃不下飯，身體漸漸消瘦。女兒幾次送她去醫院輸液治療，只能解決暫時的營養補充問題，不能治療疾病本身，醫生說疾病的原因還需要進一步檢查。由於症狀得不到有效控制，她的精神和體力一天天下降，先是感到上下牀困難生活難以自理，繼後便成天躺在牀上病臥不起，起坐、翻身都得靠別人幫助。
一個月來，她頭腦時而清醒時而模糊，有時什麼都想，有時什麼都不想。她真弄不明白，一個好手好腳、硬硬朗朗的人，怎麼說病就病了，說倒下就倒下了呢？
患病前一天，她還精精神神地把小外孫送去學校，接着又走半小時路替鄰居張大爺交了水電費；病前兩天，女兒婆婆八十大壽，她一人趕到女兒家，幫助女兒買菜做飯佈置屋子忙了一整天；病前一週，她同小區裏的幾個老姐妹們到一個風景名勝區徒步觀光，兩天時間去去來來，說說笑笑，神氣風騷得很！更爲神奇的是，每天清晨和黃昏，她來到廣場舞姿一展，一口氣跳一兩個小時也不喘不累。嬌健的身軀，優美的舞姿，動作的準確到位，讓許多中青年女人也自愧不如……她自己也奇怪哪來的活力！
啊，掐指一算，已經活了六個花甲，整整七十二個春秋！爲什麼歲月如斯，生命匆匆？她總覺得自己還很年輕，很精神，還沒活夠！她困惑生命爲何如此脆弱，不經意間病魔就偷偷襲來，你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再是健康時老覺得離死亡很遠，現在又覺得離死亡很近，情感也突然脆弱得不可理喻。一個月來疾病的痛苦與折磨，更使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奈和無助，也讓她真正感悟到人們常說的生命的保貴和健康的重要，真羨慕身邊的姊妹們，羨慕健康活着的每一個人啊！假如勞動可以換來健康的生命，一天飽受十二時的苦役她也願意！
一個晝夜的昏迷，她被徹底改變成了另一個人。她感到自己已經死過一次，過去的生命已經不復存在，己經宣告終結。現在的生命是上天的特別眷顧和賜予，是又一次新的人生。因此，即使能夠多活一天兩天，甚至幾個小時，也感到十分滿足和榮幸。她多麼感謝上天給了自己新的生命和寶貴時光啊！
太陽從雲層裏鑽了出來，春天裏的陽光流水一樣穿過一塵不染的玻璃瀉進小屋，柔柔的暖暖的照在她的臉上和被褥上；她忽然發現窗前和牀頭櫃上的盆景、花草一個個在陽光下閃着綠色的靈光，幾隻不知名的小鳥在窗外亮着嗓子婉轉地歌唱，一隻風箏在不遠處側着身子游弋，不知在探望還是在聆聽……她靜靜地感受着這一切，彷彿一切有生命和無生命的東西都在向自己微笑。她不知道這是不是與美好時光的最後告別，只是欣喜自己生活在美好時光裏，享受着過去幾十年怎麼也感受不到的一切。
中午了，她奇蹟般的感到口渴，感到有些飢餓，這是一個月來從來沒有的。女兒輕輕的把她扶起來靠在牀頭上，一手把碗一手掌勺，將剛調好的蓮米粥一口一口的喂到她口裏，爾後又餵了幾口水。然後，把便盆墊在她的臀部，待她解完便後檫擦身子，再把她放回原位。
女兒有些舒心又有些奇怪，較往日更復雜的護理過程居然變得更輕鬆，她也像小孩一樣十分聽話和配合。
把一切安頓停當後，女兒回家去了。她上午就念着要看照片，說想念父母、公婆和十幾年前車禍亡故的丈夫了，想念不知是否還在人世的同學和朋友們，不知他們在天堂在人間可好。她叮囑女兒把家裏存放的照片，一張不留的給她帶來。
病室裏只剩下她一人，她有些激動和微醺，不一會，便悠悠進入夢鄉。
冥冥中她回到童年，在一個陽春三月天同小夥伴們上山採野花。他們越溪過澗，爬了一山又一山，一會喊乳名，說笑話；一會猜謎語，學夜鶯、杜鵑叫……採啊摘啊，說啊笑啊，天快黑了也忘了回家。一會兒，她回到學生時代，在學校大廳炫麗的燈光下放歌喉，旋轉舞姿，迎來陣陣掌聲和歡呼聲，有一雙淚光閃爍的眼睛一刻不停的注視着她。
蒙朧中，又回到花晨月夕的`初戀時光，她與戀人一起休閒娛樂，一起遊山玩水。
一個七月流火的日子，他們相約來到一條綠蔭掩映的河邊。小河流水淙淙，微風輕拂，十分涼爽愜意。因爲初戀不久，笫一次來到這樣幽寂的環境有些害羞，兩人拉着距離席地而坐。談笑風聲中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當兩顆乾渴的心在難耐中漸漸靠近時，天空突然陰雲密佈，接着雷聲大作嘩啦啦下起大雨，他沒多考慮，把她攬在背上撒腿就跑，任她如何拒絕和分說。這是上蒼的安排和賜予啊，他雙手緊緊圍繫着她的腰身，脊背緊緊貼着她的胸腹！
那是怎樣的一種時刻呢，雨水從他們的頭頂瀑布般傾瀉下來，兩個年青的身軀已經完全浸泡在水裏，但軀體間粘合的部位有一團火在猛烈燃燒，有一種聲音在劇烈狂跳和吶喊！燃燒着青春生命的血液彷彿流動在一個共同的軀體裏，共同的心海里！直至天空雨水慢慢小下來，直至強悍的軀體漸漸疲憊……
西下的陽光從另一扇窗戶照了進來，她在激動中突然驚醒。女兒已經抱着一疊相冊坐在牀邊，見到女兒，她生出一絲年輕時纔有的羞澀。
女兒見母親蒼白的臉上泛起一抹紅潤，認爲母親爲她手中的相冊欣喜，她急忙爲她墊高枕頭，將一本相冊送到她面前，再用手替她扶着。
照片是人生，是歷史，是歲月的記憶。在她孱弱的手下，幾十載風雨滄桑和人世炎涼一頁頁被輕輕翻開，又一頁頁輕輕走過，從兒時到成年，從身爲人女到身爲人母，從黑髮青絲到滿頭白髮……裏面承載着和蘊藏着多少苦難與幸福，多少酸甜苦辣與喜恕哀樂，也無論公開的，隱祕的，都是那麼刻骨鉻心，生動真實……
太陽從西邊山頂落了下去，病室漸漸暗了下來，她翻動相冊的手打着顫。
“媽，看不見了，休息吧！”女兒說。
“哦，開燈吧，讓媽再看一會兒。”她用手揉了一下那雙乾澀的眼睛。
“睡吧媽，別累住了！”女兒催促。
那雙孱弱的手依然在相紙上滑動。
“反正看不完，媽，明天再慢慢看！”女兒從她的懷裏取走相冊。
“好，明天再慢慢看，明天……再慢慢看……”她重複着，默唸着。
雙眼已經閉上，孱弱的手似乎還在牀上蠕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