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傷痕散文

父親無疑是一個出色的石匠，任何粗糙的石塊在他手中都能變成精美的作品，或是光潔圓潤的石磨，或是欲掩面而泣的石雕。上帝慈悲，他讓父親矮小的軀體藏有一把驚天的鬼斧。然而，父親卻不常操縱這把鬼斧。他對大地有着虔誠的信仰，泥土在他心中是大地柔軟的肌膚，岩石則是剛勁的筋骨。每次掘石雕作，父親必好酒好肉，五體俯地祈禱。用他的話來說，我們要撫慰她的傷痛。

那年的夏天，大學的一紙通知讓這個偏遠的山村熱鬧了好長一段時間。當我捧着大紅的信封滿心歡喜站在父親面前時，父親沒有表現出我所期待的那種欣喜，只是淡淡的微笑和眉宇間一瞬即逝的無奈。那天父親坐在門檻抽了一晚上的老山煙，直到東方泛白時才緩緩起身回屋裏。他沒有去睡下，而是取了蓑衣背上竹簍往山上走去。在清晨的寧靜中，父親的身子顯得極其的單薄，一偏一倚的腳步像是飄浮大海的孤舟。

太陽剛露出羞赧的紅臉蛋時，父親到了以往開採石料的林中。受到驚嚇的小鳥嘰嘰喳喳的叫着，讓原本幽謐的山林越加清冷，四處透着寒意。父親卸下竹簍將蓑衣拉了拉，接着從衣篼取出菸斗裝上老山煙抽了起來。嫋嫋青煙從菸斗裏徐徐升起，和着山間的霧氣翩舞，是一幅天成的畫作。父親不懂這些，他眯着眼靜靜的.將煙點完，然後用鐮刀將覆蓋在石上的藤蔓割開。當灰紅的石層暴露出美麗的面孔時，父親粗糙的手掌輕輕撫摸着。然後，金屬與石。

塊的撞擊聲在林中響起。

這一次，父親忘了祭拜。

日出日落，雲捲雲舒。夕陽的餘暉中父親蹣跚着的身影正往家回。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父親終於選出了一塊優質的毛胚，他甚至有不顧一切日夜雕琢的慾望，但疲憊的極度侵襲不得不讓他放棄了這個想法。父親回到家裏草草地吃了飯便倒在牀上睡了，震天響的呼嚕聲從房中傳出，直飄進了漆黑色的夜裏。他太累了。

第二天，也是在天泛白的時候，父親又開始了新一天的征程。他幾乎是跑着去山林的，內心強烈的渴望驅使着他，這使他好像年輕了好幾歲。乒乒，乓乓，寂靜的林間又響起了父親奏的樂曲。

轉眼一個月過去了，當父親剔除掉最後一點瑕疵，一個完美的石雕橫空降世。父親細細的打量着它，眼裏噙滿了淚水。他抽着煙坐在它身邊，訴說着他的一點一滴，那些他從不對孩子們說的祕密。他盡情的說着，它靜靜的聽着，像是一對多年的老友，如此般的默契。

坐了許久，父親感覺身上的熱氣快要褪去時，他用乾淨的白布小心將石雕包裹起來放進竹簍裏。在起身的那一刻，父親感到從未有過的吃力。父親暗笑自己老了，不中用了。

揹着石雕的父親佝僂着身子，緩慢地走在山路上，遠遠地望去，好比一個苦行者，卑微地履過人生的艱辛。父親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好像他的腳下踩着的是薄薄的冰塊，唯恐它碎了。然而，上天卻在此時給父親開了一個玩笑。在一段下坡路，父親一個踉蹌將石雕摔了出去，他自己也被石雕摔出時的力帶翻在地，滾了好幾個陡坡。石雕脫離竹簍後，雀躍地往山下滾。只聽見“砰”的一聲，掉到崖下摔得粉碎。父親趴在地上，眼睜睜看着石雕滾下山

崖。他滿是鮮血的手死死扯着野草，一行淚無聲滾落。

父親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吐掉嘴裏的血，他把竹簍在地上拖着，朝崖下走去。當破碎不堪的石雕映入眼簾時，父親的眼淚再一次滾落出來。他跪在地上，看着碎片，呆呆地看着。不知過了多久，父親緩過神來，他簡單地刨了一個坑，將碎片埋了進去，又將臉上的血跡和傷口簡單處理了，這纔回了家去。

父親在家裏悶了好幾天，把自己鎖在屋裏。我知道父親愁，卻不敢打擾。我告訴母親我把通知書撕了，不去上大學了。母親只得嘆嘆氣，自個兒回屋去了。在門外我聽見了母親壓抑的哭泣聲。又過了幾天，中午的時候，母親將大紅信封交給我，她說是父親給的。父親知道我捨不得撕通知書，他在我的書包裏找到了它。我問父親去哪了，母親指着屋後的大山說，“一大早就去了。”

父親再次來到了那片山林，這一次他帶了酒和肉，虔誠地祭拜着大地。

大地的痛是因爲那些難以癒合的傷痕。父親一直都知道。

一個月後父親將一尊石雕搬回了家裏。石雕運走的那天，父親沒去送車。他來到了那片崖下，坐在石雕碎片旁。稀鬆的泥土上已經長出了一些青草，父親抓一把泥擦在臉上，靜靜地笑着。一直就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