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靡散文

對月當思，人生幾何。

早已趟過青春韶華的鮮花地帶，也熬過了身心俱裂的慾望盛年，也久從中原大地遷徙進南國邊疆的千巖萬壑裏。雖然毛躁性子未改，卻已經品嚐到生命之秋來臨的三味了。我從一個曾經的熱血青年蛻變成一個雲水客，經歷內心裂變，人世滄桑，倒還滿意半生際遇、禍福得失。若說美中不足，就是此生沒有愛情，也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而且，以後恐怕更不會有了。然而，愛情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絕非生命的全部，我仍有家庭，婚姻，兒女，濃烈的親情友情。我並不遺憾。

只是，迢迢故園，花樣年華，七夕彎月的翡翠鉤兒，猶不經意垂釣住了昨夜的夢魂——故園，七夕。

牛奶般芬芳潔白的暮煙升起於遺落在童年裏的家鄉，鑽石般晶亮的星光灑落在女孩的心田，蒼穹中一彎翡翠的月牙船兒泅渡着古老國度千年常新的浪漫憧憬。這一夕，歌管樓臺，荒村野渡；這一夕，瓜棚豆架，葡萄藤中。都轟鳴着熱烈的心跳，閃亮着期盼的眸子。

這一夕，人們看不到喳喳雀躍的喜鵲。老人說它們銜泥啄草，飛往茫茫天河，不辭勞苦地爲天各一方的有情人搭起一座鵲橋。此夜，耿耿星河，好像着了火。

這是一個美麗的日子！不光因了那個天上的神話，看呵，人間的癡情女子到了這日，會耽於怎樣的夢想！她們彼此相約，乞巧賽巧；她們呼朋引伴，在青藤裏遙指牽牛織女星；她們繡荷包祈青思；她們偷偷抱樹夢想青春拔節。當年衆人沉迷網上偷菜，其實已在女兒節上演了五百年、一千年，而且更刺激、更健康、更環保！

她們相約趁着夜色，躲過菜園主人故意不設防的或者煞風景的罵罵咧咧小氣的看守，“偷”來各色蔬菜，芳心亂跳而又興高采烈。她們躲在小廚房裏和麪，剁餡，靈巧的手指忙而不亂地捏出一個個新月似的飽含神祕謎底的“扁食”。“呼打呼打”，懵懂未開的毛丫頭起勁地拉着風箱，稚氣的小臉寫滿莊嚴和神聖。鐵鍋裏水開了，下鍋，出鍋，皎潔的新月盛宴上演了。這時，必須熄燈，在漆黑裏進行。

她們小心翼翼，崇敬而緊張的將各自碗中的扁食一點一點、螞蟻吃桑葉一般咬着。

“啊，我吃着了繡花針！”聲音是無比的驚喜和自豪。這引來黑暗中集體的羨慕和小小的嫉妒，是啊，繡花針象徵織女的`心靈手巧，純潔浪漫愛情的堅貞不屈，哪個女孩不渴望呢？

“唉呀媽呀，辣死我了！”一個脫口叫道，引起鬨笑和打趣。吃到辣椒，準定將來成爲一個老虎屁股摸不得的烈貨。

有吃到硬幣的——財運亨通！

有吃到棗的——早生貴子！

有吃到頂針的——腳上長雞眼……

“還差一樣，誰吃到石磨上的木塞子啦？快招！”

沒人應承。燈亮了，正要偷偷扔掉的那個被抓個正着。“哈哈，你吃着了！”笑揭翻了屋頂，吃到木塞子的將來會變得又蠢又木，腰比磨盤粗，手比豬腳笨。此刻，哪怕你是天上掉下的林妹妹也只好自認倒黴了。

我七歲那個七夕，正睡得香，被大姐喊醒了：“弟弟，快起來吃扁食——專門給你留的。”

竈屋裏很熱鬧，擠滿了大大小小的女孩子，燈光朦朧，碗裏有五六隻白麪扁食。在大集體地瓜高粱爲主食的歲月裏，白麪是多麼珍貴啊！我那整天挨打受罵照料六個弟妹、做家務、掙工分、一天學也沒上的苦命的大姐連女兒節屬於自己的一點美食都捨不得吃，還給她頑劣的弟弟留着呢！

月如鉤，千村萬落遺落了多少歲月，遺落了多少七夕喲……

我感謝七夕，它是物慾橫流的現代渾水裏一隻皎潔的月牙船，上面駐紮着純情與古樸。可現在，大姐也蒼老了，當年的毛丫頭都爲人妻爲人母了，有多少打工妹無權享受這份美好了，更還有多少人無奈地失去了這份童貞啊。

開到荼靡花事了！

若干年後，我長成了一個孤獨執着的男人。夢過了，哭過了，愛過了，死過了。又是七夕，我一個人在曠野路邊星空下睡到半夜，忽然耳邊漾動着荼靡花香一般芬芳而無奈的呼喚！我睜開眼睛，星光下看見一張怎樣的朝思暮想鏡花水月的臉哪。我一把將她抱住，她也緊緊地抱住了我，接着是一串纏綿幽怨的責備，兩雙凋落星光淚光交織的眼睛，那是一生中多麼甜蜜而痛苦的美好時光啊！可不到三分鐘，我們從迷夢中驚起，我們不捨、然而決絕地分開了！我們已開到荼靡，她還有自己的路，自己下一個花期，她還渴望玉佩雕鞍的白馬。我是一個過時的人，有一顆老式的心，既然命運如此，就獨留我一人守護這日益慘淡的甜蜜七夕，感恩品嚐上蒼賜予的令人醍醐灌頂、愈飲愈渴的青澀苦酒吧！

她走了，最後在我耳畔輕輕一語：別傻了，織女已經死了。

我如遭霹靂，在青春的芳草地上輾轉無眠，直不知剛纔發生的一幕在此生是真是幻，是苦是甜！

相愛如此短暫，負心卻如此長久！我沒有愛情，愛情卻不會消失。我被假意欺騙，真愛卻依然永恆。黃金世界，愛情不會消失，真情不會消亡，更加倍向古老的七夕相背追趕，孜孜泅渡。然而，我真的愛過了麼？織女，明天到底流落何方？我默默拷問自己，拷問世界。

……那是怎樣的一個柔腸寸斷的七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