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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賞析《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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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對於我來說,一直是顛倒的。

散文賞析《苦秋》

從很年幼時,便像小和尚唸經似的,想把上下5000年的詩詞歌賦吃進肚子裏,那是秉承了先父的願望。他是婚後十年爲人之父的,我是長子,便在他望子成龍的熱忱中,天降大任於我。

那是一個暮的秋,將近11月底了,我出生的時候與地方已冷;但我有生或有知以來,一向不覺那是所謂的初冬。我的苦難便是從那時候開端的,我也一向不以爲出生都是甜蜜的事情。父親在我的第七個暮春辭世,但我不知道,我何以是苦秋的。

清晨早早地醒來,我的小閣樓倒還靜謐。除了或近或遠的工業的噪聲,倒也沒有什麼不夠單純的音韻;想來我的城市,蒸蒸日上於欣欣向榮,偶有喧囂驚夢於晨眠,便也覺得是一種進步在喚醒我,並沒有鄰人的那許多怨艾。諒解我的城市和城市的人,在我沒有安逸的時候,也常是我私有的想法。

醒來時靜臥牀榻的片刻,隔着透過窗簾的光,見天空拖着一排微紅的層雲,便知是早晨,卻不能分出是春是秋來。至少這不該是秋的早晨,昨天挺涼或有些寒意了,但從居室看着天外,無論它是什麼季節,人總是溫馨的。在我熟稔的詩詞中,有一句“春眠不覺曉”;現在想來,暮秋也未曾不這樣,甚而冬夏也是。不知道一首多好的詩,才能千古流芳;大凡詩人這樣認爲即可,但我是不論什麼季節都貪睡或怎麼也睡不着的。大凡古人有很多東西是好的,才傳下來;但人類有許多苦難——譬如我的苦秋,不也沿襲至今嗎?我不厭世,但我的苦秋是顛倒的,人們大多苦夏。

我大約最遲兩歲識字,最遲三歲爛熟於許多詩句的;很多的事情已不能憑仗記憶了,因我記不太清與先父的有關對話。少年時拜讀他的日記,他是每天都寫日記的;或許他知道他在英年逝去後,我會這樣做,他留給我的就只有這些。但青年的我,卻極少看那日記;我擔心在吸菸的時候,燒燬那些珍貴的遺訓。父親是從不吸菸的,而父親竟沒有在遺訓中,留下勿嗜菸酒的叮嚀。

但我目睹,與現在的孩子在所有同歲時,不見得就聰明,可能歸咎於我的智商。年長的人說起這個話題,常惹出憤怒:我們吃的什麼,他們吃的什麼;我們和泥巴摔娃屋兒,他們彈鋼琴打電子遊戲,生下來就像恐龍蛋一樣主貴。聽來也怪氣人的,我等小時候看場電影也像過年,這幫小恐龍蛋要天也能許半邊,要不來就買,買不來就拿,拿不來就搶,搶總可以吧。怪就怪在我輩生不逢時,吃的不好,穿的不帥,玩的也不高雅;怪也怪在兩千年前既成名又成家的孔老夫子,既沒好房子又沒好車子,連個傳呼機也沒有,怎麼就發達了呢?他若在天有知,不定作何感慨。他若知我輩用了年少的書包(或壯年的公文包),裝了國粹的麻將(或許他根本不知道什麼是麻將,更不懂卡拉什麼K),或小恐龍蛋的什麼機或琴,有朝一日變成廢銅爛鐵,不知又怎樣之乎者也歟夫矣焉哉了。打碟子說碟子,打碗說碗;我們還是勿麻煩人家,過去這麼多年了還扯上人不得安生的好。總之我是苦秋的,顛三倒四,常陷入一團瞎想。

乍暖還寒最難將息的時候,會有一個春的消息告訴我我還活着——在一年之中,我跟我蛇的屬相,在四季裏一脈相承,冬眠不覺曉。我並不迷信,但自有白晝與黑夜在,我便只管睡覺;即便晝夜都逝去了,只要有我在,便只管睡覺。而這超人的安逸,終不曾把我照料得白白胖胖,卻在又黑又瘦的景狀中,概括了熱脹冷縮的物理結論。

像我的極耐熱一樣,我非常的耐冷,即使薄襖單衣也從不瑟縮。只是瘦得近乎凝固,深沉而抑鬱,加上面色陰暗,落落寡合而一臉的思想鬥爭,看上去極像個心懷叵測的人,如電影裏的特務,有一定層次的小偷,敵人派來的臥底,總之不是好人。

冬天奄奄一息的時候,終於會來。自泥土涌起春潮,即使剛剛復甦在地殼的最底層,我便接受那溫暖的地氣了。於是任這潮流在血管裏醞釀,直到盛夏——在人們熱得透不過氣的時候,製造一次比火山爆發還有趣的核聚變。無論是黑夜與白晝,我的睡神便被那岩漿燙死在十八層地獄。又一次的熱脹冷縮,而攝取的大能量投入,成就了我的.大腹便便,一進餐廳就像個土匪;那些就着辣椒、鹹菜仍吃不下饅頭的食客,心裏常這樣罵。

我行我素的耐熱,常使我的夏狗仗人勢、狐假虎威地跋扈;但我的心是極謙虛的,甚至卑微。小時候扁桃體是個比我調皮的傢伙,大約一兩個月讓我發一兩次40幾度的高燒;忽冷忽熱於天國地府之門,竟沒有死。每次的愈後都極健康、聰明,想來隻影響了我今天的智商。後來大約在秋季,那慣於破壞和平的“半導體”被醫生拆掉了。按照當時的說法,我真的躲過了關節炎、心臟病的侵略;但在另一個秋季,醫生又看中了我的闌尾——我依舊高燒難退,甚至風火牙痛。這次我卻驚駭了,牛身上長個怪瘤便是牛黃,河蚌吞一粒砂子便是珍珠,闌尾、“半導體”可有可無的話,何必與生俱來呢?我生就那麼多廢品嗎?手術刀不是屠刀,救人亦不同害命,但若哪裏有病就切掉哪裏,不消幾年我就被你們宰完了。我的謬論竟也准奏了,刀下留情後西線無戰事,撐到今天依舊的和平共處。看來萬物都不是一成不變的,手中有刀欲開殺戒的時候,還望三思。

在我健康的日子,生命依舊與太陽同坐在一輛遊覽車上,我和我的太陽、我的城市在季節裏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我只是苦秋。

報紙、雜誌以及廣播電視關於苦夏的演講,早已長出了皺紋和鬍子,竟從不顧我。看來苦秋的人很少,又不會表現自己,才無人拯救直至壽終正寢了事。這怪不得任何人,大家都說甜或苦的時候,什麼都好辦了;而這苦秋的結局,是在別人收穫的日子,我卻一無所有。當人們收拾了一年的果實,坐在倉廩門外懶懶地曬着太陽,或做別的消遣的時候,我正是一副頹然,像一支等着風來的殘燭。然而,彷彿我在我的夏天並不張狂一樣,我頹然的冬眠並非絕望的死寂。冬眠尚不能把蛇凍死,不死就是希望,就是一切的種子。

我只是苦秋,只是生於秋。雖然秋是我的寂寞,卻不像人們見了就要逃命似的,對於酷暑的難耐。逃離秋的苦難,在我還未尋到出路的時候,我會耐心的等;而在太陽重新越過迴歸線的時候,我會沾沾自喜地想:這其實只有片刻——。

儘管這依然故我的得意總那麼酸澀,卻是舒展的,流暢的,頗有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