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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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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散文隨筆

三月裏,北京城的桃花爭先綻放,紅的紅,粉的粉,雖然開得濃豔,但也開得隨意。四月的時候,山裏的桃花才盛開,這是D和我說的。他說這纔是貨真價實的桃花,與街邊的桃花不可同日而語。D管漫山遍野的桃花叫做“桃花海”,我知道到了四月,那些遠方的桃樹將搖曳生姿,億萬朵桃花轟轟烈烈,一層一層,鋪滿眼睛。一陣風吹來,桃樹搖曳,桃花搖曳,於是,眼睛也搖曳起來。眨眨眼睛,瞳孔就飄出粉紅的花瓣,飄出濃郁的花香。

我知道桃花海對於D而言,只是某種枯燥的美好。一年又一年,盡皆如此。我打趣他說道,我要去你們家,折很多的桃花枝,寓意我今年開滿桃花。D說,反正你也折不盡,何況原本就要折去一些,如果每一朵桃花都結了果,果子雖多,可品質就差。似乎每一棵桃樹的養分都有限,貪多反而果實不美。關於桃樹、桃花和桃果,D應該算作半個專家。他們家在北京平谷區,父母在鄉下有一塊田,種了一大片桃林。D一再說,等到四月,我們就去山裏看桃花海。

清明前後,風吹來幾場雲雨。從窗口眺望,田野上鑽出一簇簇青色的草尖,時而有一羣羊被趕來吃草,像是雲朵落在了大地上。不久,屋子裏就飄進來一股羊羶味。我問D,清明節是否回平谷,爲祖先掃墓。他說不打算回。D不是個念家的人,一年以來,他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雖然只不過是跨個區縣,但他回趟家總是大費周章。每逢節日,高速路上必堵個水泄不通,另一方面,想要擠上出城的大巴,也是個技術性難題。我只是有些惦記D所描繪過的桃花海。清明後第二週,我又問D是否回家?D說不想回,理由是去平谷看桃花的遊人太多,堵得路上又是個水泄不通。聽到這兒,我也覺得有些瞭然無味。山野裏的一片桃花,終歸敵不過千軍萬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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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以後,D終於難以忍受單位宿舍的枯燥生活,出去租了房子。與人合租,每月七百元的租金並不算貴,但對於他而言,三千來元的月薪還是有些捉襟見肘。單位裏偶爾還有些紅白事,份子錢也是無法避免的,這些開銷通常不在預算中,來得突然。但人情上面的往來,對於我們來說尤爲尷尬,一是工資本就不多,二是無心於此工作。D有些很隱祕的心思,不想讓人知道他在外面租了房子,告訴我不要四處聲張。他上網辦了一張學生公交卡,每次等到同事坐班車離開院子,就獨自走向公交站臺。從單位到924車站,我快些走也需要20分鐘,D說他用15分鐘就可以。他一個人的時候,步子飛快。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前不久,科室的L姐想要給D介紹對象,想不到的是,D一口回絕,甚至還有些牴觸。L姐說,姑娘家境殷實,只是人微胖,成與不成都看緣分,全當交個異性朋友。D的態度堅決,不願相親。L姐大概是拍着胸脯和人家保證過,事情突然變得有些難爲情。L姐隱隱覺得,D大概是已經有了女朋友,才如此決絕,私下裏還偷偷問過我。

不久,D不在單位留宿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多同事和我打探,他是否找了女朋友?我笑而不語。其實,我和D在單位裏,都算是大齡未婚男青年。我們單位有不少中專生,尤其是護士站的姑娘們,大多結婚早,懷孕早,一轉眼就誕下孩子,快得像列車從眼前呼嘯而過,捲起滾滾風塵,令人不勝唏噓。似乎每個人都在大步向前奔跑。

我覺得D喜歡上我們單位一個姑娘,是內科大夫,比他年紀大兩歲,性格開朗,大大咧咧,已經有了對象。我和姑娘暗示過,也曾鼓勵過D,但似乎兩個人都是心知肚明,又裝作糊塗。有時候關係說破了,反而不美。院子裏就這麼大點地方,姑娘就像是果子一樣,有青有紅,都是有數的。我知道摘與不摘,果子都是要落地的。我們時不時的收到喜糖和紅雙喜香菸,預示着又一個姑娘要嫁人了。

我和D說,爲什麼不答應L姐,去和姑娘見一面。D沉默不語,難道是介意姑娘有些胖?我相信每個人都熱愛美好的事物,對於相貌也是如此。可是我又不得不說起D的相貌,高、壯、黑,可以輕而易舉的和土地相關聯,具有所有淳樸的特質。後來D小聲地對我說,他就是一農村小夥,又沒有錢,配不上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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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錢,去年招聘的時候,院長和D說過,醫院的薪酬按照北京市事業單位職工平均工資發放,一年六萬九。六萬九是個神奇的數字,這個數據由來已久,年年的招聘都被提及,但到底是怎麼樣統計而來,我至今不大清楚。但是我心知肚明,六萬九隻是一個虛晃的數字,實際上要比這少很多。

這一年來,D總是喋喋不休,抱怨工資太少,但是我也無法平息他的不滿。即便如此,D依舊堅持外出租房,可想而知,他是恨透了醫院裏的生活。但這樣的好處之一,就是避開了院長值班時候的酒局。這一年,我們爲了交流感情,喝過很多次虛僞的酒。D異常害怕白酒。

院長的白酒裏彷彿含有劇毒,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夜裏值班的時候,院長喜歡招呼留宿者,三五小菜,小酌微醺。每次我替院長招呼人時,都見大家面露難色。酒過三巡,煙霧繚繞,一壺好茶,再是一番閒談,往往就是後半夜的光景。這樣的酒,我是避不開的,以前的D也是如此。上班一年時間,我說話見少,酒量倒是見長。

關於D和白酒的事情,其間還有一段小插曲。記得他剛來單位的時候,酒桌上義薄雲天,喝酒頗有猛將之風,院長都暗暗驚疑。但是第二次喝酒當天,D看到了工資單,上面赫然寫着兩千七百元。就是這張工資單攪了酒局。因爲崗位不同,同批來醫院的中專生Z,甚至比他的工資還要高出一百元。D和Z是同鄉,但在這一件事情上,Z深深刺痛了D的心。

D的臉黑得像塊鐵,凝着一股子悲憤。五點一下班,他就躲回宿舍矇頭大睡。天色漸暗,彷彿整個院子都塌陷下來,D就像是死在了牀鋪上。院長問我D去了哪裏,讓我叫他下來喝酒。D來了,面色陰沉,至始至終喝得都是悶酒。我見到D的狀態不對,他似乎想要喝多。我頻頻給他使眼色,他幾次欲言又止。D還是喝多了,他開始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他開始質疑自己大學四年是在荒廢時光。

當D終於忍不住喊道,這個世界是如此不公平的時候,我失去控制般,狠狠吸了兩口香菸。煙氣急迫,發起猛烈的撞擊。當時在場的,除了院長,D和我,還有三個當年進京的學生。這些是院子裏所有的精英,都是爲了戶口而已。可只有D發出了聲音,這個聲音讓我們愈發沉默。他開始哽咽,彷彿整個人生都失敗了。我始終覺得,是Z輕而易舉地攻破了他的心理防線。

院長終於怒了,他站起身來,橫眉冷對地說,政策如此,世界就是如此不公,你爲什麼看不到長遠發展?Z拿什麼和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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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我看來,D的身上總是帶有桃林的印記。這或許也是D極力擺脫的事物。還記得D來醫院的時候,曾搬來一箱一箱的桃,分發到每一個科室甚至是宿舍,每一顆果子都像是精心挑選過,飽滿、明亮、多汁。我相信,如果這些桃運到市場售賣,一定價格不菲。我把桃洗淨,隨手遞給D一顆,他卻不食。他說,他很少吃家裏種的桃子。我以爲,他和桃子之間是宿命的選擇。果然,一箱一箱的桃子慢慢見底,有些甚至發生了潰爛,但D始終沒有吃過一顆。他似乎真的不喜歡桃子。

D來到單位以後,單位的機器就開始頻繁地損壞,有時候只是操作問題,同事也要叫他去看一眼。他成了單位的修理工,每天都要照顧電腦、打印機和複印機。機器的問題,成了他的問題,甚至有人因爲機器故障埋怨他。有些機器鬧起脾氣來,比人類要頑固得多。他沒來之前,這些機器似乎從來沒壞過,至少每個人都有與機器和平相處的能力。我不知道是機器找上了他的麻煩,還是他找上了機器的麻煩。總之,他的出現,讓所有的.機器都叛逆起來。每當D想要獨立解決這些棘手的問題時,我都告訴他,不用着急去解決問題,因爲問題永遠無法被完全解決,是醫院裏的人久而久之出了問題。

我以爲,D也是有問題的人。D大學讀的是計算機專業,平日喜愛數碼產品。他關注新上市的手機,性能,配置,價格,等等;他還關注計算機的新系統和新應用,而我對此一竅不通。不僅如此,D對“財富”異常敏感,喬布斯、馬雲、王思聰,富二代、官二代、房二代,這些都是他常常掛在嘴邊的詞。我時常勸D不要用金錢衡量人生價值,他對我嗤之以鼻。久而久之,D的生命沾滿了對物慾的崇拜,慾望如野草般,瘋狂地紮在心上。我見到D在時光中簌簌發抖。

D有些小毛病,比如抖腿。我以爲,抖腿是焦躁不安的體現。他總是瘋狂劇烈地抖腿,甚至他坐在那裏,發出氣喘吁吁的聲音。他像是在參加百米競賽,眼前有無數個虛擬的敵人。我擡頭看向D,費解,無奈,問他到底在做什麼,他才漸漸停歇下來。從此,我的目光像是一道牆,不斷阻攔着D向前奔跑的路。D工作閒暇,就看NBA直播,或者網絡段子。他笑得很投入,有時候也會和我分享,我總是笑一笑,不說話,繼續低頭看我的書。

除此以外,D在午睡的時候也會抖動。他就睡在我的下鋪,腦袋上箍着耳機,線頭連着手機。他整個中午不睡覺,因爲笑而發生劇烈的抖動。牀恍恍惚惚,搖搖欲墜。我躺在上鋪,就像是盪鞦韆一般,始終無法入眠。這本應該是愉悅的鞦韆,可我卻在高處,看到了生活的絕望,不知道何時纔是盡頭。

有段時間,我開始恐懼D的笑,那些肆意妄爲的,沒有止境的笑,讓我也焦躁不安起來。漸漸的,那些笑開始變得荒蕪,有如鋒利的刀子,割開時間的口袋。生命的豁口長出了牙齒,彷彿要把我生生吞沒。我和他一樣麻木,在時間的口袋裏無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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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D是同屋關係,是同事關係,也是競爭對手。我們相濡以沫,也隨時可以分崩離析。我們的處境很微妙,維繫着某種平衡又相互對立。起初,有招聘信息的時候我還會告訴D,後來,我開始緘默不語。D和我之間有一場對峙,不是狼和羊的對峙,也不是狼和狼的對峙,而是兩個弱者之間的對峙。是誰先辭職,就把工作徹底交託出來。我相信多出來的這一份工作,就像是最後一根稻草,足以壓垮對方。D時常對我說,這個單位失去你,太陽也照常升起。

我覺得這是D對我的挑釁,嚴重傷害了我的自尊心。又或許是真的,我高估了自己的位置。我也有焦慮的時候,就會靜下來看看窗外的風景。窗外的羊羣又來了,羊喜歡擠在一起,爭搶最嫩的草葉啃食。它們時而在東,時而在西。女人手裏握着羊鞭,在一旁靜靜守候,她手裏的鞭子似乎隨時要抽打在羊的身上,就彷彿抽打在我的身上。

後來,我決定一邊工作一邊考研,內心反而踏實下來。D對我來說,變得無關緊要了,哪怕他在荒廢時光,總是在抱怨,對未來充滿疑惑。太陽照常升起,田野裏遠遠的,有些黃白間染,連成茫茫的一片。起初我以爲那是一片野花,後來我才發覺,那是一片枯黃的草枝,連成了海洋,甚至在傍晚泛起幽幽的白光。沒有人犁的地,慢慢開始荒雜。我想到,盛夏纔剛剛降臨,鳥羣壓過頭頂,遠方的桃樹正結了最甜美的果實,靜等收穫的時節。D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不想再和你說話。我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並要在沉默中積澱殺死對方的力量。

在這之前,D質問我,你怎麼知道我什麼都沒有做?我彷彿又看到他在笑,嘲笑生活的愚蠢,嘲笑那些虛僞、狂妄又無知的人類。我們用空虛填補空虛,內心的空洞越來越大。D曾和我說過,只要有錢賺,再辛苦的工作都無所畏懼;D還和我說,有同學在餐飲行業做主管,月收入五千,工作自由;我問他爲什麼不去,D又說,這種工作沒有前途可言。

轉眼就是六月,我吃了酸的櫻桃。七月就在不遠處,很快就有桃子食了。我一直惦念D家裏種的桃子,我彷彿已經看到漫山遍野的果子,一點點腫脹,染上一點慾望的紅,沉甸甸地墜在枝頭。

我和D預定了今年的桃子,希望這是有生之年,最後一次吃到,這是我對彼此美好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