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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於一棵草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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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木鎮,最神奇強壯的是草的家族,最示弱的也是這個家族,人無論怎樣努力也高不過這些草,也鬥不過這些草,人與草最後就會草草講和,相安無事。

低於一棵草散文

草族不是霸道,不是欺負人,她們有時就想高人一頭。在你不知道的時候,她們已經登房越脊跑到屋檐上、屋脊上,有一點土就能棲身。一點也不感到委屈。最驚險的是在破的瓦和磚縫裏,她們像懷揣着使命似的,給破敗的木鎮以風景和安慰,有時我想,這些草是有想法的,她們並不低於那些翅膀和羽毛,她們雖然出身卑微,也許家族裏的很多兄弟姊妹無法離開溝壑崖角,一輩子死守着那一畝八分天地,但是,只要有機會,還是會有不安分的靈魂,隨着飛禽,隨着走獸和風,儘量走到高處。

我想,那些在高處的草,興許是人不安分的靈魂在附着,一本談宇宙起源的書裏說,人死之後,他的血肉化作分子,粘在很多有機物和無機物身上,粘在幾百萬個人的身上,重新成爲生命體,我想,那站在高處的草也說不定就沾了不安分的人的血肉。那這草就有了使命,換言之,這草就有了人的體溫,也有了人的脾性。

我明白了,草走得再高,也離不開土,如一類人,走再遠,也會掛着家。草是鄉間最普通的居民,沒有草,就沒有別的一切,如果一個地方寸草不生,那這個地方就是死寂的荒蕪,說草是鄉村的底座和原住民一點也不過分,這是上蒼送給世間的最好的禮物。

莊稼是草本的,人是草命的,彷彿人與這些植物們都像是有相同的DNA,彷彿是堂兄弟,沒出五服。誰也離不了誰?有時打打罵罵爭爭吵吵,但紅一下臉拌幾句嘴,或者大打出手,但最後還是和解。

當春風一吹,草們就躁動了,最早是羊知道了信息,羊們在河坡啃去年的宿草,忽然感到了嘴巴里有了汁水的甜。這些草如春天的神經脈管,連着貯存了一個冬季的力量和糖分鈣質。草們是柔弱的,但她們卻頂開了初春,還有冰碴子的地皮,先是試探,怯怯的,還不敢亮出自己的招牌,但本色是遮不住的,只能遙看,走近了,卻是害羞似的讓你捉摸不住,是草的鵝黃染綠了柳枝,還是柳枝勻一點顏色給了草們,這是一道無解的四則混合試題,小學生在黑板上解答不出。

草色應該近了纔看得清晰呢?

爲何走近了卻是接近無?

恰如太陽的難題問倒了孔子:早晨的太陽大,應離人世間近一些?還是中午太陽熱,如人圍攏火堆近了才暖?聖人陷入了兩難。

這難題也難倒了老師,老師的瞳仁也成了綠色,恰如泄露了春的池塘裏的鴨子翹起的屁股潛伏在老師的眼睛裏,小學生們知道,在自己早晨上學路上,經過小河坡的時候,一轉身,就感覺身後的草綠了,好像是孩子的熱情把這些草惹出來的,等蹲下身子細看,這些草們又羞澀地躲起來。

農人們都知道,草有自己的步子,等春風稍微掃過地皮,那些草芽就張開口笑出聲了。農人們能聽得到,有小口的,有拘謹的,有開懷大笑的,有張牙舞爪的。先是探頭探腦,繼而是張狂,誰都壓制不住草。

草是從小處開始,逐漸才浩蕩的。你如果站在田野的畦埂上或者一塌墳包上,在春天裏踮着腳,你就會看到遠處的綠,開始伸胳膊,乍膀頭,調皮地擠眉弄眼,開始一簇一簇,然後是一方一方,最後是起伏盪漾,如巨大的漲潮的海水,開始撞擊過來,你一不小心,那就會濺溼你。草們就是這樣。她們把雪藏匿起來,把溝壑藏匿起來,把土鬆軟了,在驚蟄時分還是探頭的羞怯,忽然一場夜雨,草們就把日子佔據了。

因爲有了草,才使得寒磣的鄉村有了某種詩意和意外。在打麥場的石磙下,你覺得石頭是堅硬的了,但那些草籽卻能從石磙的一角突起,把石磙的一側翹起,像是能把石磙掀翻,這是一種什麼力與美啊?爲了地上的陽光,這些草的種子是如此地抗擊壓制它的一切,無論石塊還是磚頭,草的胃都能消化,她們都頑強地透出地面,不屈於環境,不懈怠自己的虔誠。把阻遏的一切掀翻,這種堅韌恰是草和農人才有的品質。

其實草是很低下的,被很多人踐踏,看成是下作,但我對草們懷有敬意和敬畏,在農村的日子,我太喜歡與草膩在一起,躺在綠草上睡覺或者在乾草堆裏掏一個洞,窩在裏面讀書,鼻翼裏的香是墨綠的,而書頁上的字香則顯得渾厚了,有點厚黑。

草很香。不是那種濃烈,和土地的樸素和低調相近。從泥土裏走出的,難免不帶有泥土的基因圖譜,草們很少喧譁,這也近於樸訥的農人,都是從土裏走出的,一個叫草,一個叫草民,一樣的姓氏,一樣的有泥土的質地,草們不鮮豔,它的種子也是如是,多是泥土的色調。

草們平凡麼?是的,但它們一樣是天地的子民和子孫呢,人能造出航天的飛行器,但造不出一根草,造不出一粒草籽。草與草籽有着的神性,可以給狂妄的人以警示,我曾看到過一棵草在野地裏從人的頭蓋骨里長出,什麼事業和事功都不在了,草卻在啊。

躺在草垛裏,看着把我圍攏覆蓋的草與香氣,我感到了一種憂傷的況味,不是文人的小情調,是一種哲學的情懷與憂傷。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警示真是天道循環的大道。草們的偃仰沉浮,草們的燃燒與不屈,正是這些,使我們感到了世界的生意。這,是它美的極致。

我知道這些乾草是牛羊的食糧。正如農人面對一囤一囤的玉米地瓜幹,羊們看到這些乾草,走起路來也精神矍鑠起來,嘴下的.鬍鬚更加哲學化,好像羊們思考:草轉化成奶要經過多少夢的里程?

一隻羊一生能吃掉幾垛草?正如人的一生能消耗多少的糧食。

無論冬日多麼的嚴酷,草們總有出頭的日子,人呢?父親告訴我,草們最能忍,有能忍的肚量,纔有出頭的日子。

我曾留意過草的黃。那是霜降的早晨,還記得霜降的夜,一般都是亙古如斯的靜寂犬吠靜音,雞鳴不再,大家好像都悟道了什麼,像迎接節日,像迎接關口,是啊,都勞碌了一季一季,農人該歇歇腳,喝口水,枕在土屋裏做一個大夢。落葉辭別樹枝,莊稼回到倉廩,田鼠守着過冬的食糧和柴草。

第二天一早,我開門去學屋。但開門,我驚嚇了,以爲是下雪了,天地一白。但接着看道旁的草,都是蒼黃自守,刪繁就簡。

我的心頭一凜,哦,和驚蟄的生意是如此的反差。這恰是世道,誰也阻不住,誰也別想爭執,草們走了,回到她的本然,普普通通的幾棵草,春來草自青,秋回舞蕭瑟,如人的勞碌半世。讀懂草,就讀懂莊稼人的一半。人只有經歷一些事,吃一些苦頭,纔會俯身問草,纔會在意草,是的,在人的一些階段,不妨給草一個位置,草是有表情的,驚蟄的模樣,雨水的模樣,夏至了,處暑了,立秋了,寒露了,霜降了,草們的表情是各異的,但草們在自己的路途中走得紮實,在歲月裏從青絲到白頭,絕不含糊,一步步往深處走,草們知道天道好還,即使白霜覆蓋了它,淹沒了,消遁了。還有來世呢。

走近一棵草,就如走近了一篇土地的謎語,我喜愛的詩人惠特曼寫過草,那是我窩在草垛裏最喜朗誦的詩篇:

一個孩子說“這草是什麼?”兩手滿滿捧着它遞給我看,

我哪能回答孩子呢?我和他一樣,並不知道。

我猜它定是我性格的旗幟,是充滿希望的綠色物質織成的。

我猜它或者是上帝的手帕……

我猜想這草本身就是個孩子,是植物界生下的嬰兒。

是啊,我想,那個捧着草的孩子是我麼?我捧着草詢問上帝呢,草們有沒有委屈,問她:那些花啊,樹啊,就像人間的豪強富戶,寧有種乎?草是世間最平凡素樸之物,這世上的芸芸衆生不也如同草一樣素樸和平凡麼?這些草的兄弟姊妹沒有一棵成爲提籠架鳥的八旗子弟,也沒有一棵成爲腸滿腦肥的王孫,她們仰頭是天,俯身是土,她們的模樣不俊俏,還撐不起年輪,都熬不過秋啊,每想到此處,我的眼窩都有淚水,這也是一世啊。

但草又是自由地,無拘無束地,它生生死死、循環不息,充滿着自由的神性,哪裏有自由,哪裏就是草的國度。它是“性格的旗幟”,處柔弱不卑微、是“上帝的手帕”擦拭着這塵世的污濁、也是“嬰兒”,“也是文字”,是世界通行的文字。

草也是舌頭啊,是的,草們有對命運抗爭的語言,草們可能被你遺棄踐踏,但別慌,終有一日,人死去了,在荒寂的墳頭,草們會墊腳站起。人說斬草除根,那只是人的一廂情願而已,草的種子早已附着在牛羊的尾巴毛髮,鳥的羽翅,還有風的呼吸四處潛伏了。

人,警醒啊,草,會成爲墓地裏未曾修剪過的秀髮,你終於還是高不過一棵草啊。生前,人與草常常作對,對她們痛下殺手,但最終,還是草慈悲,怕人的靈魂孤單,把新綠和生意在墳地裏長出卑小和祈願,給荒野以寬慰。

草是講究來路和因果的,不到自己的節氣絕不胡來,哪像不知天高地厚的某些生靈,張牙舞爪的,最後弄得頭破血流,然後才服軟,纔開始按着規矩。草是小草,但草也是世間的生,世間的死呢,該萌的萌,該立的立,該低頭時低頭,該走的走,真是一個得道的靈魂啊,冷熱寒暑,興衰雲煙,沒有怨恨,沒有委屈,有着“枯榮還生”的態度,這個季節走了,還會回來繼續繁衍家族,如西西弗一樣,對命運的石頭,沒有咒語,沒有氣餒,走好屬於自己的,走好腳下的一步一步,不和命運苟合,也不向命運俯首,不錯過機會,也許蟄伏也許遠走他鄉,但草終究是草。

人有時糊塗到死時,也往往弄不懂一棵草、一朵花,或者一粒種子。多少根草才能長成一頭牛?多少根草才能拼接成一個蠕動草的胃?多少根草和河流、花朵與鳥鳴才能組織一個春天?其實一個草和一芥草民命的長度和尺寸相同。人常自以爲是,認爲和草比,自己的骨節是站在高處,難免看不起草,草是從土裏走出的,人到死的時候不也走到了泥土裏?一個起點,一個終點,要交流在泥土裏的感覺,人要像草紮下根謙卑一下才可以,人真的要是在泥土裏紮下根,在低處立身,那絕對是個聖人,其實你弄懂的不是一根草,你弄懂的是世間的道,是草大還是人大,其實,人與草一樣,當人躺在土裏,草會問人:土硌疼了麼,可以翻一下身。

蒼蒼者天,茫茫者地,聽了草的問話,大地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