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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姨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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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姨散文

鏘鏘鏘鏘,以得鏘,以得鏘,以得,以得,鏘……鏘!

一陣銅鈸、皮鼓、木魚和小鑼聲如驟雨般從荷葉形喇叭中傾泄而來,我的視線還沒來得及移開留聲機上旋轉的唱片,餘光所及中便陡然見到有兩隻大紅水袖在屏風後凌空起舞,緊接着就是一聲嬌嗔:夫君吶——你讓我等得好辛苦啊……

倏一擡首,鳳姨便翩翩然出場了。

鳳姨和君子,這時已經是一對恩愛夫妻了。若是偶爾有同爲教書人的好友問及君子,你們夫妻間感情如何?君子便朗朗然答道,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爲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對方聽罷便有了疑惑,說,這不是王羲之《蘭亭序》中的一段文字麼?與你們夫妻間的情事又有何相干嗎?君子笑答:正是。又正色道,你慢慢去玩味“夫人之相與”和其中的“俯仰”吧!對方當真就將此段文字再次默誦,稍作沉思後果然有所感悟。

於是兩人皆哈哈大笑。笑過,對方還心悅誠服地說一句:妙哉!妙也!

那人其實是帶着世俗的偏見而來,本意是想問及君子與鳳姨這一對少夫老妻之間是否有真和諧,真情趣,言語間自有着挑釁的意味,卻沒想到被君子來了一段極雅緻的《蘭亭序》文,就四兩撥千斤給擋了過去。心想,君子實乃高人也。

君子是我在白駒村上小學時的同班同學,而鳳姨卻是我們共同的偶像。但鳳姨並不是我們白駒村人,她的老傢俱體是在何處,至今也仍是個謎團,據她自己說,我從小就進了戲班,跟師父學戲學做人,也不知家在哪裏耶。我有時想,鳳姨也應該不是她的真實姓名,而只是戲班班主給她取的一個藝名罷?這當然不是我瞎猜的,因爲百家姓里根本就沒有這麼個複姓呀!曾經有一次我還特意側面問過鳳姨,您姓鳳姨,老家不會是鳳陽的吧?鳳陽花鼓聞名天下呢!鳳姨卻反過來問我說,鳳陽有姓鳳姨的嗎?雖然問得我啞口無言,但也證明了我的猜測是對的。

鳳姨是在新中國成立的前一年來到我們白駒村的,更準確地說是被當成美人魚撿來的。那時我和君子都還沒有出世呢。但關於她的故事卻常有着各種不同的版本在民間流傳。有人說她曾是某戲班裏年齡最小的花旦,日本鬼子在芷江受降時,她還在芷江城裏的戲臺上給抗日的英雄們唱過戲。當時的鳳姨也就十四、五歲,豆蔻年華,多水靈呀!出場時大紅水袖就那麼一甩,我的個天吶!全場立時鴉雀無聲,將士們一個個都被這小小年紀的花旦給驚得呆了。然而自古紅顏多薄命,可也就在當晚,鳳姨就離奇失蹤,後來據說是被某位將軍納爲了小妾;不久,國共兩黨之間再起狼煙,倉皇中鳳姨又落入了湘西土匪之手,在資水上游一座叫龍虎山的山寨裏當了壓寨夫人,被山大王寵愛有加……也有說她是在兵荒馬亂中沒有趕上戲班,流落江湖,爾後又被迫進了青樓……這些當然都只是傳說。

至於後來,她爲什麼又來到了我們白駒村,這卻是有根有據的,那就是在土改的前一年,一場桃花水氾濫過後,洪水又正在退卻的日子裏,資江河裏雜樹橫着豎着蕩蕩而來,被淹死的豬牛羊臭屍橫陳,當時排古佬庚生正手持一根套有反鉤的長篙,立在江邊冒險撿拾木柴。這時候他已經在洪流退卻中搶了十多根圓木擱在聯珠橋下的江灣子咀上了,多得意呀!正準備見好就收時,老遠又發現了江中的一塊杉木板上好像趴着一個人,再仔細一看,竟然還是一個長髮散亂的女人。

當時庚生30出頭,靠給做木貨生意的戶主送排爲生。在白駒村算是個老光棍了,他當時的腦海中也就忽然閃現出一個念頭:這沒準是河神爺給我送來的一條美人魚做老婆吧!後來就什麼也沒想便一縱身跳入滾滾洪濤的資江,硬是冒着被葬送魚腹的風險,咬着牙連人帶木板將其撈上岸來……喔耶,果然是一個大美人!

凡做排古佬的人,駕着毛板船飆資江、闖洞庭,又涉險長江,一年一度趁桃花水漲生裏死裏也就這麼一回。到了湖北漢口或江蘇南京,待毛板船泊岸,做木貨生意的老闆與接收貨物的大老闆結了賬後,就分別給排古佬們各發了銀子,而這些出生入死的血性漢子,得錢後有去逛窯子的,有去找舊年相好的,唯獨庚生卻每一次都是匆匆趕回,他是個出了名的大孝子,家裏有個瞎眼老孃無人照顧呀!但老孃幾日前走了,就是爲安葬老人,他這次才錯過了一年一度只一次送毛板船去漢口的機會。庚生還是個從沒有沾過女人身的老處男,雖然每根骨頭的縫裏都在想着女人,真見了女人心裏又怯場得要命。但是這一回他卻似乎什麼沒有想,滿腦子就只有救人、救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一邊泅水一邊說。可女人被撈上岸來後卻生死不明,他把指頭伸向她的鼻孔處,探到好像還有一絲呼吸,也就不敢再有任何遲疑,將女人扛上肩就朝自己的家裏奔去。他家在月形山半坡上,娘走後家裏就更是冷清得緊,好在庚生有一身蠻勁無處使,經常一停下來就喜歡扯開喉嚨喊幾句無韻的山歌。他此時又想喊山歌了,並且已經打好了腹稿:

爹死娘已無

留下庚生守空屋

好在河神關照我

送我一條美人魚

但他肩上扛着個人,一路跑來又爬坡,上氣不接下氣,想喊也喊不出來,而且肩上這條美人魚到底是死是活心裏也還真是沒底。終於到家了,他便飛起一腳踢開房門,將肩上的美女人魚剛往牀鋪上一放,就聽得哇地一聲,從她的口中噴出一股水柱,哇,美人魚醒了耶!但是緊接着她的身子就篩糠般不停地顫抖起來,口中更是在急切地呼喊着說,我好冷!我好冷啊!粗手笨腳的庚生哪裏見過這種陣勢?情急之中,便只好把娘牀上的墊被和蓋被也一併抱了過來,全都嚴嚴實實地捂在女人的身上,可是女人的身子還像篩糠一樣地抖個不停,口中也仍然迫切地在呼喊着我冷,我冷啊!庚生硬是急得在房間裏團團轉,又是搓手,又是跺腳,實在是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後來乾脆就自己也鑽進被窩把女人緊緊地摟着……

就這樣,鳳姨做了排古佬庚生的妻子,成了地道的白駒村人。

鳳姨是我兒時的偶像,但我卻一直是把這個偶像深藏在心裏從未敢輕易地跟旁人說起過。我沒有我兒時的同學君子的膽量,敢於把鳳姨的名字掛在嘴上。那時他只要一有機會見到鳳姨,回頭就總喜歡在私下裏跟我評論幾句,他說你看鳳姨那風姿,舉手投足就是跟別的女人不一樣,天生尤物啊!老實說我不如君子懂事,他爺爺是中過舉人的,是村上的私塾先生,我父親還是他爺爺教過的子弟呢!便問他什麼叫尤物?君子白了我一眼,他也並不全懂,半晌才丟一句:尤物就是尤物嘛!在讀了《愛蓮說》後,他又說鳳姨就是蓮: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君子在讀這篇課文時總是搖頭晃腦,一副自鳴得意的樣子。不過他確實是讀出了不一般的味道來,就連老師也表揚他說,你們聽聽,君子同學這纔像個讀古文的樣子,抑揚頓挫,神情兼備。君子還特別喜歡詩經裏的那一首《關雎》,總是張口就來: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讀過之後,他還頗爲自豪地說,這都是我爺爺教過我不下百遍的'。

有一次我忍不住問他,那君子這個名字也是你爺爺給取的呀?

是的!君子答得毫不含糊:我爺爺還說,君子好色而不淫。

我當時聽得一頭霧水,心裏卻在想,鳳姨到底是尤物還是蓮呢?

鳳姨她男人卻死得早,50歲還不到就匆匆走了。關於排古佬庚生的死因村裏也有過不同版本的說法,有人說他是飯脹死的,因爲鳳姨對救過自己性命,娶她爲妻後又給予百般呵護的男人一直心懷感恩,總是千方百計地變着法子給男人做好吃的。那時物質生活貧乏得很,有碗飯吃就算不錯了,但庚生和鳳姨家的小日子卻依舊過得恩愛甜蜜,哪怕只是同樣的一碗蘿蔔和白菜,經鳳姨的手做出來也會有着不同一般的味道,尤其在作料的搭配上特別講究,什麼生薑絲,大蒜子,胡椒粉等,在她的竈臺上都一應俱全。庚生從不讓老婆下地幹活,兩人又沒有生孩子,鳳姨在家裏一天到晚就只盤算着怎麼去伺候好她男人,把男人伺候得舒舒服服了,男人只要一有空閒,就會站在家門口的半山坡上扯開喉嚨喊山歌,歌曰:

天上神仙不如我

我有一個好老婆

白天飯菜噴噴香

夜裏睡覺熱被窩

排古佬庚生唱得多麼地愜意啊!把不遠處資江河裏的浪濤聲都給蓋住了。這時的鳳姨就總會端了條小木凳坐在堂屋門口,雙眼潮潮地聽着男人的歌唱,她有時也忍不住自己偶爾來幾句,但沒上過學的男人卻聽不懂鳳姨唱的戲文。他人一着急,就握緊拳頭擂着自己的胸脯說,我怎麼就這樣蠢啊!鳳姨的心就疼了,趕緊撫着他的胸脯說,好好好,我不再唱了,就聽你唱。這時男人的骨頭縫裏就又癢起來,攔腰抱起鳳姨就往房裏走……所以村裏就有一種版本說庚生是被飯脹死的。也還有另外一種版本,說壯實得像牛牯一樣的排古佬是因爲縱慾過度猝死的。

但是後一種說法,很快就被村支書建中給否定了。他說庚生同志是得急性闌尾炎死的。這話應該是可信的,因爲當時庚生說肚子痛得受不了,鳳姨就趕緊去了大隊部請赤腳醫生,正好建中支書也在,就一起去了庚生家,結果已經來不及了。庚生臨走前拉着建中支書的手說,鳳姨是個好女人!他還說,雖然她的一個乳頭被惡人咬掉了,下面的花蒂也被惡人摘去了,已經沒有了行房事的可能性……只是他在說這一番話的時候,卻始終在努力地躲避開鳳姨含淚的目光……

建中支書最後說,庚生同志是帶着遺憾走的,他實際上還是個老處男。有了從支書口中出來的庚生臨走前的這一番肺腑之言,人們遂消除了對鳳姨的嫉妒。

但是當時作爲小學生的我,心裏頭卻總有着諸多疑問,如鳳姨的乳頭怎麼會被惡人給咬掉的呢?又如下面的花蒂是什麼呢?君子聽到後卻一臉肅然,他儼然如大人般說,鳳姨是幸運的,能夠遇上排古佬這樣的好人。只是她今後……君子當時並沒有把話說完,微仰着頭靜靜地立在深秋的霧靄中,我發現他打了個寒噤。

後來村上就再也沒有人說起過鳳姨和庚生的事情了。再後來我離開了白駒村,先是做手藝,而後又因爲愛好文學堅持業餘寫作,被幸運地招工轉幹進了縣文化館。白駒村的許多人和事,也就成了只可供回味的記憶,當然也有偶爾回去看看。但每一次回老家,有兩個地方我是必定要去的,一是祖墳地,去給先人的墳頭拔掉一些瘋長的雜草,爲祖宗磕一個頭,隔着薄薄的黃土與親人們說一說話。我會告訴先人,儘管現在世道人心在變,但身爲廖家的子孫,尤其是一個受益於漢字的作家,我會懂得如何在物慾橫流的現實社會中堅守着天地良心,會對得起曾祖父當族長時自己一家人省吃儉用,也要堅持把村口通往外面世界的聯珠橋建起來的那一顆善心和決心!其實當我立在先人的墳墓旁拔雜草的同時,也是在暗暗地拔除自己心中的雜草。另外就是會去一趟學堂山上的村小,這當然不僅僅是爲了去憑弔過往的學生時代,而是專程去拜訪昔日的同學君子和我心中的偶像鳳姨。

這事得從頭說起。在鳳姨痛失了丈夫之後,她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一蹶不振。那時鳳姨還只有36歲呀,也再沒有哪個男人敢娶她。誰會要她呢?好看又作不得用!村裏原來一些怕她勾引自己男人或擔心男人見她妖媚忍不住想去偷腥的婦女,也終於不再對鳳姨滋生嫉妒,反而還對她充滿了同情地說,一個戲子,從來沒下過地的,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啊!其實婦人們對鳳姨的同情,主要還是因爲聽說她的生理器官有了殘缺。這話當然是不能明說的,都是女人,說出來多殘忍啊!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鳳姨46歲那年,卻和已經做了白駒村小學老師的君子正式登記結婚了。當時村裏的輿論也曾一度譁然,有人說,虧他君子還是出生於書香門弟呢,找一個可以當自己孃的女人老婆。這簡直就是個典型的書呆子嘛!更有人追溯到他的名字上去了,說看來還是他那中過舉人的爺爺給取壞了名字,哼,還君子!君子卻找個作不得用的,這不正好應了那一句好色而不淫嗎?

但君子的父母和兄嫂們對此事的發生卻似乎顯得很平靜。

有什麼辦法呢?君子性格倔,非鳳姨不娶。這是他父母的態度。

鞋子合不合腳,手又不曉得的,我們也不好過多幹涉。他的哥嫂說。

其實呢,君子的家人是有着苦衷的,因爲當君子把自己決意要娶鳳姨爲妻的事跟家裏人作通報的時候,鳳姨已經懷上了他的種,並有三個多月的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