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這樣的方式讀你散文

剛下過透雨的晴和天氣，果園裏鳥鳴啾啾，土地鬆軟，滿眼青翠。獼猴桃架下，濃蔭清涼，灑下點點光斑。我和老公在給果樹間果、噴藥，父親特意趕來幫工。

父親今年已是七十二歲的老人了。看到父親清瘦的臉頰，單薄的身影和一頭衰草似的白髮，我不忍心讓他幫工。可他卻說：瘦歸瘦，筋骨肉，自己硬朗着呢！胃口好，能吃就能幹。一輩子勞動慣了，一閒下來反倒覺得腿腳不得勁兒。光坐着等吃喝，人就廢掉了。他和母親今年還是留守老人，既要作務果園，又要照看兩個年幼的孫子，啥雜事都少不了他的份。五一期間，一畝地的櫻桃熟了，他從早到晚不是忙着和母親爬樹採摘，就是騎上電動三輪去市場發貨，任務還完成得蠻出色。我暗自稱道父親的剛健，心理卻隱隱作酸，都是那要強的心勁兒逼的，一輩子爲兒女操心，少有享清閒的時候。

就這樣，我們三人邊勞作邊閒諞，父親的話匣子一經打開，就像是一架時光穿梭機，在播放舊唱片。一個個遠去的人，一樁樁塵封的往事，都鮮活生動起來。我就像是一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孩子，有我聽不厭、問不完事兒。別看父親當下的事兒記不住，可那些舊年時光留下的'印跡卻記得一清二楚。我完全沒有想到東拉西扯漫無邊際的閒話中，父親一生的輪廓，竟然像雪地上留下的足跡那樣，清晰地呈現於我的眼前。

父親出生與兵荒馬亂的1944年。爺爺的父親早亡母親改嫁，他是寄居在舅舅家的孤兒。爺爺成人後，舅舅家爲他娶了一門親，當時爺爺和奶奶的身份，其實就是舅舅家的幫傭。幾年之後，另立門戶的爺爺奶奶是貧農家庭，暫且寄居在生產隊停放大馬車的車坊裏。奶奶擀麪燒火時稍不留心，就會被車轅磕碰撞傷。父親說，他的童年記憶就是爲了保命，和小夥伴們對大自然中一切能吃的動植物，進行掠奪式的搜尋和獵取。秦嶺山川對他們這些野猴兒一般的小子們是慷慨的，山果野蔌，河蟹龍蝦，都是些上等的美味。六十年代鬧饑荒時，吃糠咽菜的悽荒也捱過。十二歲了，纔有了機會進學堂識字唸書，十八歲小學畢業，成績名列前茅，卻正趕上國家上山下鄉運動，凡年滿十八歲的青年都得回家務農。這是父親人生中的一大缺憾，他認爲是時運不濟，沒有讀書的命。他打小就喜歡給奶奶幫竈，奶奶把他當女子使喚，因此他練就了一手好廚藝，給大隊做過飯、管過竈。鎮上食堂招工時，卻因奶奶嫌工資低，抵不過生產隊掙工分而泡湯，他當名廚的夢又碎了。他又因他算盤打得好，爲人厚道，生產隊裏的保管、出納都做過，還當過駐隊幹部搞過清查工作。初學養蜂時，他因不熟悉蜂羣的習性不小心惹惱了它們，蜂羣哄地圍攻上來，像下毒籤一樣蟄得他喊爹叫娘，從此打消了養蜂的念頭。八十年代實行土地承包制之後，除了種莊稼作物果園，他還養過獺兔和母牛，種植過天麻和魔芋，雖然都是小打小鬧的小農經濟，足以證明父親是一個過日子謀發展幹勁足手腳勤的莊稼漢。

二十五歲時，奶奶託媒人給他訂了山裏的姑娘。虧得父親實誠勤快，深得外公外婆的喜愛，雖家境貧寒，他還是把我媽娶回了家。當年給他說媒的老太太都快九十了還健在，他時常去陪老人說說話。大伯和他相繼結婚生子之後，十四口人在一個鍋裏吃飯，負擔太重，奶奶讓大伯和父親另立門戶。分家時，三條檁，十五條椽的家當，令父親心酸不已。住在臨時搭苫的茅草房裏，遇到秋霖，屋外下大雨，屋內就滲水漏雨，炕上漏溼了，母親摟着姐姐和他擠在竈膛的柴草堆裏打盹，他難受得心裏跟貓撓似的。父親小名叫山娃，一輩子和山結緣，靠山吃山，蓋新房的木料，全是他從山裏舅舅家一根一根扛回來的。後來，父親又蓋了三次房，八十年代的三間青磚大瓦房，九十年代的鋼筋混凝土平房，和現在住的樓房。一生蓋四次房子，對一個農民來說，那是一個浩繁的工程。每幢房子從奠基到竣工，木料磚瓦、鋼筋水泥、門窗竈臺無不浸透着父親的心血汗水。當他七十歲時幫兒子撐起一幢體面的樓房時，也爲他一生的勤勞樹了碑，立了傳。

父親有近乎五十年的煙史。從最早的一毛錢一包的羊羣到現在幾塊錢的猴王，普通人抽的是普通煙，也樂在其中。偶爾抽幾盒別人送的高檔貨，他會像打牙祭一般快活。他抽菸不上癮，一天不過三五根，解解乏；他喝酒不嗜酒，心裏高興或愁悶就呡兩口，微醺則行。問他這一生有啥愛好，他說年輕時好交朋友，人緣好；年歲大了，喜歡陪奶奶玩紙牌解悶。奶奶等老人相繼辭世後，現在農閒時逛廟會看秦腔是他最大的樂趣。看着身邊的親人夥伴因病相繼辭世，父親很注重養生，幹梳頭乾洗臉勤洗腳多運動，是他掛在嘴邊的長壽經。他說，多活一天，就多看一天世事。城裏工作的妹妹想接他去享清福，他去過一次後就再也不肯去，還說城裏住着不接地氣太憋悶，沒有農村的天地敞亮。父親一輩子是個硬氣人，低三下四求人的事兒絕不沾邊，傷天害理的歪心思一點都沒有。又因他一貫奉行閒話少講，閒氣少受，吃淡些走慢些，吃虧是福的處事方式，因此父親活得人淡如菊……

記錄下這些文字，我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女兒，能夠以這樣的方式靠近父親，傾聽父親講那過去的事情，這是既溫馨又難得的時刻。逢年過節陪老人拉家常，人情世故應酬多，事兒煩雜，往往不能隨心所欲暢聊。等老人病臥在牀抽空陪着，那時因牽掛太多心不在焉、沒什麼好心緒，也不能盡興話春秋。只有在大田裏和父親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話，心情纔是舒暢的，語氣纔是詼諧的，話題纔是至情至性的。期待下次和父親聊天，依然在美麗的果園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