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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火蟲的星光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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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那年我十四歲。

螢火蟲的星光散文

星期六,學校開始放秋假。家裏的稻子沉甸甸的垂着頭,父親一早叫我跟着去割稻子。聽着父親不容分辯的安排,我心裏着實是有些牴觸。

稻田裏剛放完水,土黏黏的,人一蹲下,就有股黴黴的熱浪衝擊着我的鼻孔,稻子的穗衣直愣愣的,在臉上,脖子上,狠狠的將我剌開了好幾道血痕,汗滴滲着,便辣辣的生疼。我拱着腰,握着鐮刀,一下、一下、再一下,稻田的邊際,像是一篇拗口的文言文,儘管我一個字一個字的的數着,卻遲遲的翻不過這一頁。當我再一次,將稻把握在手心,右手的鐮刀斜着往上,“唰”拉了一口,稻茬發出撕掉書頁的叫聲,茬口凝出幾點發粘的汁液,我再看看我的小手指,發污的指肚洇出紫紅紫紅的血滴,“哎呦”,這叫聲將父母叫攏來了。“怎麼這麼不當心”,父親臉上道道的污痕,脖頸上的青筋扭結成一個個問號,都成了火星從“兇惡”的眼神裏迸出。“算了,算了,真的不做慣”,母親一把將我拖離父親的跟前,順手在田裏抓起一把泥土,將小指糊住,“回去,到醫療站包紮下,不用來了,我們自己割下算了”,我如蒙大赦,一腳一滑,緩緩的走向田埂,“拖鞋怎麼不穿上”,母親看我光着腳,提着我的拖鞋,趕上來。

爬上山崗,遠處的太陽已經將西山抹上了一片血色,我竟然從太陽白灼的眩光中發現一圈細細的黑箍。當我再一次來看路面,竟是冒出毛毛糙糙的白斑,難道這就是我今後的生活?山風吹來,我陡然的打了個寒戰。

踏着石子鋪成的公路,一顆顆小石子竟是尖利的有點硌腳。一輛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噴着黑煙,將車上一羣人的嬉笑卷着滾滾的土塵,撲面襲來。路邊的烏桕樹灰頭土臉的耷拉着枝條,老黃牛的腳步,踢踏踢踏,沉着而凝重。

“咯躂,咯躂”一陣輕快的蹄聲傳來,什麼聲音?是馬嗎?對,好像是馬蹄聲,難道電影裏的馬兒從天而降?我不敢相信馬兒會出現在這裏。當我退到路邊,不轉睛的眺着,兩匹高昂着頭顱的赤紅馬兒,載着兩個草綠的身影,微側着身姿,在馬背上一起一伏,稍稍的跌宕,迎面掀過一陣輕風。

我的心裏撩起一陣熱浪,“解放軍,解放軍來了,咻咻”,一個小孩揮着牛鞭從我身旁奔跑而過,攪動我的`腳步,一塊跑向村口牌坊前的人堆。

“是羅店部隊,到這裏訓練,我早接到鄉里電話了”,老支書卷起涼帽的檐口,緩緩的扇着,微風帶過一陣濃烈的旱菸味,我看到敞開的衣襟露出黝黑髮亮的胸膛,老支書嚴厲的眼神盯着人羣一陣掃視。

“部隊來走路訓練,嚎嚎,還齊得很”,阿癩搶着說,豁牙裏噴出一陣唾沫星,一下子將人羣驅散開去,阿癩孤零零的一個人,臉便有些僵僵的,擡起右手,在禿禿的癩頭上一番抓摳,迴轉身,朝剛歇下擔子的桂萍揶揄, “桂萍,你家豬餓死了,當心夜裏吃罵肉”,

“要你來管,你這個癩頭怎不會死日到”桂萍抻抻衣衫,蹲下身,彎腰荷起一擔豬草,扭着回家。

“癩頭,這肚黴湯吃飽了”,邊上有人嬉笑着。

“回去,一點魚修修起來吃”,阿癩炫耀般的,甩開臂膀轉身離去。

“嚎,桂萍等歇,我來幫你挑”,阿賴盯着桂萍的身影,高聲嚷着。

“是來行軍”,爛伍民候着人羣安靜下來,冷不丁的冒出一句,他是退伍兵,身上的一條軍褲已經洗的泛黃,一件汗背心也被汗漬咬出了大大小小的破洞,上邊的幾個紅字隱隱的能看出83x6x部隊字樣。村裏人總說他是逃兵,乾脆就叫他爛伍民,本名偉民早給丟到哪個疙瘩角落了。

“爛伍民,你又沒走過!”邊上田漢咧着一嘴黃牙,黃而渾濁的眼珠像是蒙着一層灰翳,一臉不屑。爛伍民朝田漢惡惡的瞪了一眼,不再說話。

“當兵的也可憐,今天晚上要露天住坪山哩”,老支書將涼帽戴上,“我去看看,送點青菜給當兵的”,就推開人羣,邁步往坪山趕去。我聽到解放軍就住在坪山,心裏早躍躍的按捺不住。

我忘記了手指的傷口,抄小路就往坪山跑去。

透過竹林的縫隙,一個個草綠的身影不住的閃動,哦,解放軍。我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

當我站在哪些解放軍面前,一個個開始關注起他們,堅毅的臉龐,挺拔偉岸的身姿,我有些莫名的膽怯,隻眼睜睜的盯着他們忙碌的身姿。

也許他們並沒注意到身邊一個半大的小夥羨慕的眼神,也許他們還有更要緊的任務要去完成。“咀咀咀”,一陣急促的哨音,我看着十來個解放軍很快穿着整齊的軍裝,扎着腰帶,挎着槍,站成一列,隊伍前面一個稍微年長的解放軍,擡手一個敬禮,簡短有力的發着號令,我聽着是那般的新鮮,當電影裏的一幕真實的在我眼前出現,竟覺得自己的身子裏有股暖暖的熱流在涌動。隊伍很快從我們面前走過,帶過一陣凌烈的罡風。

山上還留着幾個解放軍,幾匹赤紅馬就拴在松樹下。我裝着膽走過去,馬的鬃毛是那樣的柔順,竟還泛出些光亮,看到我走近,馬兒將馬尾啪啪的甩起,身子圍着松樹轉圈,四蹄在不住的踢踏,“別走近”,一個聲音清晰的傳來。我循着聲音,三五米開外,一個解放軍穿着件白背心,給扎進一條肥大的軍褲,左胸口赫然圍着一圈紅字,我清晰的看出是中國人民解放軍部隊字樣,他白皙而有些清秀的臉龐,一雙溫和而關切的眼睛在看着我。“小孩,別靠近馬,危險”。我很聽話的繞過,朝他走過去。他輕鬆的提起一桶水,朝一口很大的鐵鍋裏倒。

鐵鍋就架在泥地裏挖出的坑洞上,火舌紅紅的,從鐵鍋的四周冒出,“壓着點火”,解放軍朝另一個蹲着的解放軍說。

當我鼓起勇氣,站在解放軍的背後,他在一個碩大的鋁盤裏挑揀着青菜。我仔細端詳着,覺得他跟我堂哥一般大。

“叔叔,你們是羅店部隊的”,我鼓起勇氣問。

“小朋友,學校放學了”解放軍沒擡頭,將青菜梗一根根在清水裏漂過,一摞一摞放在旁邊的框裏。

“哦”,我有些喪氣。可一時再找不出話由,就乾巴巴的站着。

“小朋友,讀幾年級了”,解放軍似乎覺得有些冷落我,起身將一隻溼漉漉的手來摸我的頭,我一甩頭,躲過了,“呵呵,還挺機靈”,解放軍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叔叔,你家是哪裏的”,我問道,其實一些地名對我而言僅僅只是文字表述,不過這並不妨礙我豐富的聯想。

“我,安徽”解放軍簡短的回答。

“安徽,是不是老會發大水的”,聽着就像很遙遠的地方,我的腦海裏一下子就浮現出打着花鼓到我們村上來要飯的鳳陽女人。

“是的,會發洪水的”,解放軍淡淡的說。

“發大水,要出來討飯的”,我輕輕的說,解放軍卻聽得清清的,我看到他的脖頸有些紅紅的脹起來。

“你們這邊好,山清水秀”解放軍站起身,呼了一口氣。

“好什麼”,我又想起割稻子的痛苦。

“呵呵,小朋友,挨學校老師批啦”,解放軍朝我一番打量。

“沒…….”我低着頭,可不能讓我看破我的心底。我右手拇指和食指使勁的掐着左手割破的小指,讓傷口的皮瓣張開像是一張小嘴,嘴裏卻呼呼的吹氣,看着血滴從一丁點,漸漸的凝聚成一個大大的血點,讓它再順着手指像螞蝗般蠕動,我竟有英雄慷慨赴義般的激動。儘管手指像雞啄般的陣陣襲來疼痛,臉色安然。當血流到手背,卻再沒止住的徵兆,我有些慌神了,“哎呀”,當我在甩手的時候,解放軍看到我的傷勢,丟下手裏的青菜,搶上來,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我感到如一雙鐵鉗緊緊的夾住,我竟不知反抗。拽着我,來到一個帳篷前,鬆開手,進去後馬上出來,手裏已經提了個藥箱,他細心的將消毒水給我的傷口做了清洗,撒了些黃褐色的粉末,血水漸漸的便止住了,粉末也成了溼溼的一團粉漿,他再給粉末蓋上一塊黃色的藥布,涼涼的,疼痛好像不再強烈,他再將紗布繞着手指捲了幾圈,用膠布給我粘了四道,“好了”,我看看手指,紗布好白好白,裹上紗布的手指並不顯得粗笨,我勾勾手指,靈活着了,“先別去彎”,解放軍看見我將左手攥起拳頭,馬上吩咐道。

“哦”,我這回聽話極了。

“小朋友,怎麼搞傷的”,解放軍關切的問。

“嗯”,我有些遲疑,“割稻子”,

“哦,沒事,一兩天就好了”,“小朋友,挺能幹,能幫父母幹活了”,解放軍誇着我。

“沒有”,我的聲音在喉嚨裏翻滾。

“叔叔,你們晚上就住在墳地裏”,我數着墳地的空當裏放着的一個個被鋪,有些驚愕。

“對,怎麼啦”解放軍輕描淡寫的一笑。

“叔叔,晚上沒鬼嗎”,我想起每晚我做的噩夢。

“鬼,世上哪有鬼,鬼來了給他一槍”解放軍雙手平端着,就像握着一把槍,然後閉上左眼,凝神屏氣,“啪”,一聲脆響,驚得我渾身一抖。

“哈哈,你害怕了”,解放軍看着我的臉有些煞白,上來摟摟,我感到一股熱浪瞬間將我從冰窟中拖離。

我突然有種親近,不再感到彼此陌生。我用生疏的普通話和解放軍交談着。我知道解放軍姓張,是安徽廣德的,我不知道廣德離我們這兒是否遙遠,但我分明覺得解放軍就像是我的哥哥,他才18歲,就和我哥哥同齡,我哥在縣一中讀書,而他已不再上學。我分明聽到叔叔說:“讀書好啊”。

夜幕逐漸下降,樹林裏的墳堆也變得像偃伏着的怪物,隨着松濤的呼嘯,突兀着,在我的眼睛裏變幻着,我想逃離,卻不敢邁步,村子已經被樹影的濃密掩蓋的嚴嚴實實,透不出一點光亮。

叔叔似乎看出我的害怕,“小弟弟,別怕,我送你”,他將手上的鍋鏟遞給另一個解放軍,走上來,牽着我的手,從一個個墳堆前,安詳的走過,我不再感到我的後背是冰涼的。

樹林裏螢火蟲閃着幽幽的綠光,在穿梭着,我追着那一點螢火,逐漸的,逐漸的,走向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