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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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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
《一覺》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九日初刊於《語絲》週刊第七十五期,後收入一九二七年七月北京北新書局出版的《野草》。
一覺
飛機負了擲下炸彈的使命,像學校的上課似的,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飛行。每聽得機件搏擊空氣的聲音,我常覺到一種輕微的緊張,宛然目睹了“死”的襲來,但同時也深切地感着“生”的存在。
隱約聽到一二爆發聲以後,飛機嗡嗡地叫着,冉冉地飛去了。也許有人死傷了罷,然而天下卻似乎更顯得太平。窗外的白楊的嫩葉,在日光下發烏金光;榆葉梅也比昨日開得更爛漫。收拾了散亂滿牀的日報,拂去昨夜聚在書桌上的蒼白的微塵,我的四方的小書齋,今日也依然是所謂“窗明几淨”。
因爲或一種原因,我開手編校那歷來積壓在我這裏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我要全都給一個清理。我照作品的年月看下去,這些不肯塗脂抹粉的青年們的魂靈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他們是綽約的,是純真的,——阿,然而他們苦惱了,呻吟了,憤怒,而且終於粗暴了,我的可愛的青年們!
魂靈被風沙打擊得粗暴,因爲這是人的魂靈,我愛這樣的魂靈;我願意在無形無色的鮮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漂渺的名園中,奇花盛開着,紅顏的靜女正在超然無事地逍遙,鶴唳一聲,白雲鬱然而起……。這自然使人神往的罷,然而我總記得我活在人間。
我忽然記起一件事:兩三年前,我在北京大學的教員預備室裏,看見進來了一個並不熟識的青年,默默地給我一包書,便出去了,打開看時,是一本《淺草》。就在這默默中,使我懂得了許多話。阿,這贈品是多麼豐饒呵!可惜那《淺草》不再出版了,似乎只成了《沉鍾》的前身。那《沉鍾》就在這風沙澒洞中,深深地在人海的底裏寂寞地鳴動。
野薊經了幾乎致命的摧折,還要開一朵小花,我記得托爾斯泰曾受了很大的感動,因此寫出一篇小說來。但是,草木在旱乾的沙漠中間,拚命伸長他的根,吸取深地中的水泉,來造成碧綠的林莽,自然是爲了自己的“生”的,然而使疲勞枯渴的旅人,一見就怡然覺得遇到了暫時息肩之所,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而且可以悲哀的事!?
《沉鍾》的《無題》——代啓事——說:“有人說:我們的社會是一片沙漠。——如果當真是一片沙漠,這雖然荒漠一點也還靜肅;雖然寂寞一點也還會使你感覺蒼茫。何至於像這樣的混沌,這樣的陰沉,而且這樣的離奇變幻!”
是的,青年的魂靈屹立在我眼前,他們已經粗暴了,或者將要粗暴了,然而我愛這些流血和隱痛的魂靈,因爲他使我覺得是在人間,是在人間活着。
在編校中夕陽居然西下,燈火給我接續的光。各樣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馳去了,身外但有昏黃環繞。我疲勞着,捏着紙菸,在無名的思想中靜靜地合了眼睛,看見很長的夢。忽而驚覺,身外也還是環繞着昏黃;煙篆任不動的空氣中上升,如幾片小小夏雲,徐徐幻出難以指名的形象。
一九二六年四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