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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韓少功的書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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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韓少功新作《日夜書》,總覺得這部小說與其他知青文學創作相比,有其獨特性在,猶如同一品種的花圃裏,在同種同源的爛漫羣花中,這一朵,自有其靚麗打眼之處。

讀韓少功的書有感

想來想去,就其內容而言,似乎應該是對知青一代在“知青”歲月裏的複雜人性的重新審視,又是對這一代人身上深深鐫刻的時代烙印和精神取向的當代凝視。所謂重新審視,是跳出了沉痛的呻吟和憤懣的控訴的拘囿,脫離了作爲一個過來人每觸及那個時代話題便不免沉湎其中激情燃燒不能自拔的狹隘思維,以似乎更加理智的思索,更加冷峻和俯視的眼光,夾帶着甚至有些嘲弄的語氣,去重新剖析那一代人當時的生存困境和心靈困惑。所謂現實凝視,是在對歷史重審的基礎上對當代生活的觀察、再現、思索,是“聚焦知青的當代命運”,將知青一代人的當代現實生活放在歷史的延伸線上進行極具深度的精神解剖。將二者聯繫起來看,就是將知青一代人的過去時和現在時連貫起來,再現其生命流程的全貌,前後承續,血肉相連,書寫知青一代的生命史,精神史。韓少功曾說這部小說“寫了一些可能讓我們難堪的東西。”這難堪,也許就是誘發作者對歷史傷疤和其深遠影響力重新審視並且給以辛辣嘲諷和冷靜解剖的誘因。

小說上來第一句,“多少年後,大甲在我家落下手機,卻把我家的電視遙控器揣走,使我相信人的性格幾乎同指紋一樣難以改變。”這開篇第一句,總讓我們想起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那奇峯陡起的開篇之語:“許多年之後,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下午。”這一句,是在經典著作上的化用,還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信手拈來?我相信,一定是作者苦苦尋覓的結晶。無論如何,其“先鋒派”風格和“尋根”的背影,卻是上來即露端倪,也顯示了其小說創作思想和風格、手法的連續性。這一句最引起我們注意的是,開篇就把人物的過去時和現代時聯繫起來,把人物性格前後連貫的必然性揭示出來,爲整部小說的旨歸和趨向定了基調,那就是審視過去,凝視當下,穿越時空,透視靈魂。

這羣當年的白馬湖知青羣體,在如今的“後知青”生活時代中,個個身上都帶有“知青生活”深深烙下的印記。

大甲是首先出場的人物。這個丟三落四,永遠分不清自己和別人的衣物以至於所有東西都被“公用”的“藝術青年”,在“後知青時代”,雖然成了現代美術界的翹楚,但他在藝術創作中所展現的酷愛胡鬧的天性,在轟動一時的裝飾藝術中的《夾卵》《搓卵》等畫作題目的粗鄙語下流話的借用,都是他當初插隊下鄉時的記憶沉澱的挖掘和延伸。

小說中給人影響最深刻的應該是馬濤,在知青時代,他才華橫溢,聰睿過人,善於思索和思辨,極具叛逆性,具有強烈的批判精神和超前意識,對政治有執着而執拗的狂熱,開口閉口不是政治,就是“主義”,積極鼓動和參加過地下政治集會,並“曾提議建黨,草擬過一份黨綱”,幾乎是以政治教父的身份自居。當然,在那政治高壓時期,也就難免被捕入獄。但是,在個人人格上,他又是一個極不健全的人,表現得極端偏激和自私,無意間就給家人和朋友帶來了傷害。在“後知青時代”,他依然是一個政治狂熱分子,只不過正如作者所言,從一個“剛愎的左派”,變成了一個“剛愎的右派”,流亡海外,而且在流亡海外的生活中倍感冷落,落落寡歡,幾乎就是“煢煢孑立,形影相弔”。而他的極端自私和偏激,他的怨氣沖天,比“知青時代”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人生,正印證了所謂“觀念易移,本性難移”。而他的個人性格悲劇,延續到缺少父愛和母愛的女兒馬笑月身上,便是自閉症憂鬱症患者,便是極端的心理失衡和癲狂,便是最終葬身“天坑”。

郭又軍,曾經的紅衛兵小頭目,白馬湖知青點上大家的“軍哥”,在知青時代,就走過了由“激情燃燒”到悵然失望的心路歷程。到了“後知青時代”,他雖然是每一年知青聚會的召集人,但因爲滿足於當國營大企業的工人,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和收入,他因此錯過了高考,而在多少年過去之後,又成了一個生活拮据的下崗職工,跌入人生低谷,依然走着降冪排列的人生道路。而且,在他的心中,有一個沉重的心理負擔,一直像山一樣壓在他的心底,就是他是不是當年導致馬濤入獄的“點眼藥”的“告密者”。而且越到後來,越成爲他不能承受的心理負擔。以至於幾乎像魯迅先生筆下的《祝福》中失去了孩子的祥林嫂一樣,逢人必嘮叨,嘮叨就沒個完,總想洗清自己,以至至死都遺憾無窮。“告密者”的精神負荷,就成了一條毒蛇,幾十年都盤桓糾纏在他的心底,再也無法甩脫。

小安子,在“知青時代”就極富浪漫色彩,狂放不羈,喜歡一個人在雨中散步,敢掂着刀子殺豬,敢爲死人“抹屍”,最大的夢想就是“抱着一把吉他,穿着一襲黑色的長裙,在全世界到處流浪,去尋找高高大山那邊我的愛人”;在“後知青時代”,就真的浪跡天涯,苦苦尋覓着自己的理想,但最終是俄國小帥哥伊萬,五十多歲的大叔“D”等男人的接連登場和消失,“愛人”的理想總是離她十分邈遠。

馬楠,馬濤的妹妹,敘述者“我”——即陶小布的愛人,知青時代單純得不諳男女風情,在那個令人窒息的年代又“活得提心吊膽的女孩”,爲了能幫“他哥調入條件較好的勞改農場”,竟毅然決然地吞下“一串鑰匙”的色情誘餌。在後知青時代,她依然保存着那份純潔和天真,卻又對自己的愛人整天疑神疑鬼,依然延續着“提心吊膽”的心理痼疾。

賀亦民,本是郭友軍的弟弟,其形象低矮猥瑣,又因爲缺少父愛和母愛,在畸形環境中而自我醜化成小混混“疤子”,在後知青時代,他卻成爲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天才發明家,並且因爲一連串的發明而得到美女警察的青睞,並能迫使女博士就範,但最終他依然沒有逃出低賤的命運軌跡,其悲劇命運從幼兒時期父親的打罵中開始,到人到中年被抓進囚車結束。

即使是小說設定的敘述人“我”——陶小布,在後知青時代雖然官至正廳級,卻因爲無法忍受官場亂象而不得不提前申請退二線,這個行爲的背後,也若隱若現地延續着他在知青時代所形成的愛較真、不妥協的性格特徵。

無疑,這些人今天的生存現狀和精神蘊涵,在相當程度上就是過去白馬湖知青生活的延續。

韓少功在自己的微博中曾引用過別人一句話,“想得清楚的寫成隨筆,想不清楚的寫成小說。”而實際上,他的小說創作許多都有隨筆和散文化的特點,《日夜書》也不例外。所以,我以爲,《日夜書》,就徘徊在“想得清楚”與“想不清楚”之間。

在小說散文化的章節文字裏,作者借我之口,對這些人的命運軌跡和精神世界進行了深入思索。

第5部分裏,“我”就說“人生就是一部對於當事人來說延時開播的電影”,當事人沉浸其中,但“膠片製作者們”、卻“預知、設計以及掌控”“我們的一切未來”也都在“後人或上帝”的“預知之中”。對當事人自己來說,也許人生就是一個謎局,但對旁觀者來說,或者對於作家、導演、後人來說,就是一部透明而且可以一覽無餘的電影。

在小說第34部分裏,“我”說到,“不妨接受一種有關輪迴的想象。”這不妨理解爲作者想將自己對白馬湖知青羣體的歷史和現實生活拓展到對人類命運的思考和困惑,並將這一想法與有關輪迴的話題對接。“要識別新劇情就必須保留舊劇情,要識別2.0版就必須比對1.0版。”其實,今天與過去,不可能是簡單的比對,而是在對比之後深入骨髓的反思、探究和拷問。

小說的第27部分,可以說是對當年白馬湖知青生活和他們這一羣人今天的生活現狀的拷問。對他們每年一次的相聚和故地重遊的懷舊,“我”曾感嘆:“一切英雄懷舊的外形都有了,但他們的表情始終要低幾度,口氣總是要帶點躲閃,有點強打精神的意味,似乎是對一筆虧損的生意,不便大吹大擂和戀戀不捨。他們的自豪與悔恨串味,被一個該死的白馬湖搞得心情失調。”在懷舊的外殼下,沉澱在心理深處的,“只是需要一個理由,是自己稍微寬慰一點,輕鬆一點,能有勇氣活下去——哪怕這個理由是一枚假傷疤。”他們也抱怨,但“他們的抱怨是相互溫暖的一部分”。歷史的痕跡——不管是“難堪”還是“悔恨”——已經深深鐫刻在他們的心底,並在精神世界把他們緊緊捆綁在一起。而且,不同程度地刻寫下了他們今天命運的預言,掌控着他們命運的延展軌跡,掌控着他們的精神世界的發展流程。韓少功《日夜書》所描摹的這個流程,無疑帶有宿命和輪迴色彩,總讓人四處衝撞又無可逃脫。但是,僅僅宿命和輪迴,就可以解釋如此複雜詭異的人生軌跡嗎?實在令人困惑——作者困惑,讀者也困惑。

當然,作者這種直白相告,既加重了小說的散文化,也在一定程度上衝淡了人物行爲和情節建構與發展的豐富性。這是韓少功小說創作的特點。長乎短乎,優乎劣乎?不管長短優劣,《日夜書》就是韓少功的“這一個”,而不是別的作家的任何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