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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是種在心裏的樹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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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記憶裏,我和她之間可以用“親近”“親密”“親熱”這些溫度比較高的詞兒來形容的情形幾乎沒有。從我記事起,我就覺得我活在一種非常壓抑的氛圍中。而這壓抑,大半兒來自她——她對我總是有找不完的碴兒。

母親是種在心裏的樹日誌

比如說,星期六下午一放學,我剛回到家,書包還沒有放好,她就開始嘮叨:你去地裏吧,你哥和你姐他們在二畛地裏給棉花捉蟲哩。人家辛辛苦苦掙錢供你念書,你回來就要幫他們減輕一些負擔。捉蟲?那是我最討厭乾的活兒。一隻一隻的蟲子從棉花花朵裏找出來,再用手在棉葉上捏死——想想就知道有多噁心。但我不敢說我不去。如果我不去的話,我想她會一直嘮叨下去。再說,三姐出了車禍後,我看到過她悲痛欲絕的樣子,也看到她常年熬一些難聞的湯湯水水喝,所以,我不願意惹她生氣

就這樣,別人家的孩子唸了一星期書回到家就是休息,玩,或者寫作業,我卻不得不在白天下地幹活,晚上再寫作業。要命的是,當別的大人誇我懂事時,她還大聲附和:我們家霞兒自小就懂事,勤快,回來從來不閒着,也不怕髒不怕苦。每當她說這樣的.話的時候,我心裏就很惱怒:我哪裏有你們說得這麼好?我那麼做還不是你逼的?我寧願做別人家的壞孩子也不願意做你的乖孩子。可我不敢說出來,我怕她。

再比如說,我上中學時除了放寒假,放暑假,還放麥假,放秋假,總之一到農忙時就放假。那些年夏天和秋天特別肯下雨,常常一下就連陰十幾天。下雨本來是我最高興的事,可以不幹活了,可以像別人一樣打撲克牌,或者一個人躲在屋裏看小說——這些她都不允許。不是我提出來她不允許,而是我還沒有提出來,她就安排好我乾的活兒了,或者讓我學納鞋墊,學納鞋底,或者讓我學打毛衣——她的理由是,你什麼都不會幹,將來出嫁了怎麼辦?出嫁,那是多麼遙遠的事情,她都替我考慮到了。這種考慮讓我又羞又惱又沒有辦法。我納的鞋底或者鞋墊她要檢查,如果覺得納得不好,就拆了讓我重新納——你說這種踩在腳底下的東西,納那麼整齊、漂亮幹什麼?就是我洗的衣服,如果她看到袖口、領口有不乾淨的地方,馬上從晾衣繩上扯下來扔到盆裏,讓我沖洗。而她洗出來的衣服,幾乎就像沒有穿過一樣——她的優點總是很突出地襯托出我的缺點,你想想就知道,我有多煩她。

本來過年是一個孩子最開心的事情,可是,對我來說,過年是最乏味最辛苦的。從臘月二十以後,她就把每天都安排得很滿。蒸饅頭、煮麻花、掃廈、漿洗被褥、炸元宵……沒有哪一天不是幹到很晚才能上炕睡覺。我常常不明白我們怎麼總是比別人家忙,後來,終於從本家那些長輩對她的誇讚中找到了答案:他大嫂zhe mie、xi qu。當然這是方言詞,如果用整潔、細緻這些詞來替換的話,表現力就要大打折扣。可以這麼說吧,好多事別人認爲湊活一下就可以,她卻總是精益求精。她這種精益求精讓她在村裏獲得了很好的口碑,卻讓我覺得跟她一起生活,很累很累。

在家裏我是沒有時間玩的,於是我就在學校玩。上課時我看課外書,下了課我和同學跳皮筋,學唱流行歌,自習時我把一些同學帶到操場的旮旯裏,給他們講評書。本家的嬸嬸在學校教書,把我的表現告訴了她,好強的她卻沒有訓我,只是說:女娃家,不學就不學唄,什麼時候念不動了,就回來種地,大了找個婆家嫁了就算了。我聽到這話,一下子警覺過來。從初二起,我開始發奮讀書,而我讀書的唯一目的就是,我要走得遠遠的,擺脫她,擺脫她那精益求精的生活方式,去過我喜歡過的一種自由自在的閒雲野鶴般的詩書生活,不在那些無聊的事情上耗費我的年華。

師範三年級,一位男同學騎自行車送我去車站,被一位堂哥瞧見,告訴了她。我回到家那一晚她無話,睡到雞叫她終於憋不住問我,那男生家是哪裏的?我說平陸。她開始長聲哭,就像三姐歿了時那樣眼淚、鼻涕橫流。她一邊哭一邊說,我們是村裏人,即便不嫌人家是山裏人,你也要知道平陸到這裏有多遠?你要嫁給他,權當我沒有養你!我心裏很反感:我們還沒有開始談戀愛,怎麼就說到嫁給他這種話了?遠又怎麼樣?我就是想離你遠遠的!你當你沒有養我,我還當你沒有養我呢!山裏人怎麼了?山裏人樸實、厚道,我還就看上山裏人了。就這樣,抱着一種對她的逆反態度,我開始了我的初戀。

與她鬥爭了幾年後,我終於生平第一次戰勝了她,嫁給了她極力反對我嫁的那個人。出嫁那天,即將走出大門時,我有些得意地回頭望了望那座我生長了二十多年即將離開的小院,卻一眼看到她在廚房門口站着,正用力撐着腰往下坐,一副筋疲力盡、失魂落魄的樣子。突然間,我的眼淚就成串地流下來了。

婆家離得遠,蔥蒜薑茶、米麪油鹽、鍋盆碗筷,甚至於籠布和抹布,蒸饃用的電熱毯,她都爲我準備好了,一樣一樣往運城捎。在她眼裏,我是一個只知道讀書生活上一竅不通的人。她對我的夫君說,我們家霞兒什麼都不會做,你要擔待她。好像沒有把我培養成她希望的那種人是她的一種虧欠。我生了孩子後,她幫我帶孩子,指導我做家務。她住在一個又黑又破的雜貨間,卻把我那十四平米的小家整理得纖塵不染。我在結婚前所做的努力都是爲了逃避她,卻終於不得不依賴她,與她密不可分。

其實我現在還是不想做她那樣的人。她老了,身體不好,卻依然明白、好強。我說,你知道你爲什麼肯病嗎?因爲你腦子太好了。人都說老了就要裝聾作啞,就要裝癡賣憨,你什麼事都明白,什麼事都還想操心,怎麼能不累呢?她說,沒有辦法,生是這種人,改不了了。

她跟姐姐住,只要在運城,我晚上都會去她那裏坐坐,給她捶捶背,給她吹吹牛——小時候,如果可能,我一句話都不想跟她說。

不想成爲她那樣的人,可是,隨着年齡的增長,我發現我越來越像她,尤其是四十歲以後。兒子從頭髮絲到腳底板的事情,我樣樣會操心。一件家務沒有處理完,我睡不着覺。發現兒子給女同學寫紙條,我會很緊張。我悲哀又欣慰地覺得,我終於成了她那樣的瑣碎、嘮叨、婆婆媽媽又俗裏俗氣的女人。

因爲我終於成了一位真正的母親。

母親是種在心裏的樹,也許她讓你難受過,讓你抗拒過,讓你疼痛過,可她遲早會成長起來,生根發芽,開花結果,長成像她一樣的一個樹種。

這樹的種子,我想就是最深又最白的那個字——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