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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散文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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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是中國著名的現當代散文家、學者、文學批評家、翻譯家,以下是小編收集的梁實秋散文相關內容,歡迎查看!

梁實秋散文介紹

  鷹的對話

山岩上,一隻老鷹帶着一羣小鷹,咋咋的叫個不停。一位通鳥語的牧羊人恰好路經其地,聽得老鷹是在教導小鷹如何獵食人肉。其談話是一問一答,大略如下:

——“我的孩子們,你們將不再那麼需要我的指導了,因爲你們已經看到我的實際表演,從農莊抓家禽,在小樹叢中抓小野兔,牧場上抓小羔羊。但是你們應還記得那更可口的美味,我常以人肉供你們大嚼。”

——“人肉當然是最好吃。你爲什麼不用你的爪子帶回一個人到鷹巢裏來呢?”

——“他的身體太大了。我們找到一個人的時候,只能撕下他一塊肉,把骨頭留在地上。”

——“人既如此之大,你又怎樣殺死他的呢?你怕狼,你怕熊,你怎能有超過人的力量呢?人難道比一隻羊還更可欺麼?”

——“我們沒有人的力量,也沒有人那樣的狡詐。我們難得吃一回人肉,如果大自然沒有註定把人送給我們來享受。人具有兇猛的性格,比任何動物都兇猛。兩族人往往遭遇,呼聲震天,火焰彌空。你們聽到聲音火光起自地上,趕快飛向前去,因爲人類一定是正在互相殘殺;你們會看見地面上血流成渠屍橫遍野,許多屍骸是肢體不全,很便於我們食用。”

——“人把對方殺死,爲什麼不吃掉他呢?一條狼殺死一隻羊,他在飽啖羊肉以前不會准許兀鷹來觸動它的。人不是另一種狼麼?”

——“人乃是唯一的一種動物,殺而不吃。這種特性使得他成了我們的大恩人。”

——“人把人肉送到我們跟前,我們就不費心力自身行獵了。”

——“人有時候很長久的安安靜靜的留在洞裏。你們若是看到大堆人聚在一起,像一隊鸛似的,你們可以斷定他們是要行獵了,你們不久即可大餐人肉。”

——“但是我想知道他們互相殘殺,其故安在。”

——“這是我們不能解答的一個問題了。我曾請教過一隻老鷹,他年年飽餐人的臟腑,他的見解是,人只是表面上過動物生活,實則只是能動的植物。人愛莫名其妙的互相廝殺,一直到僵挺不動讓鷹來啄。或以爲這些惡作劇的東西大概是有點什麼計劃,緊緊團結在一起的人之中,好像有一個在發號施令,又好像是格外的以大屠殺爲樂。他憑什麼能這樣的高高在上,我們不知道;他很少時候是最大的或跑得最快的一個,但是從他的熱心與勤奮來看,他比別人對於兀鷹更爲友善。”

這當然是一段寓言。作者是誰,恐怕不是我們所容易猜到的。是古代的一位寓言作家麼?當然不是。在古代,戰爭是光榮事業,領導戰爭的是英雄。是十八世紀諷刺文學大家綏夫特麼?有一點像,但是綏夫特的集子裏沒有這樣的一篇。這段寓言的作者是我們所習知的約翰孫博士,是他所寫的《閒談》(TheIdler)第二十二期。《閒談》是《世界紀事》週刊上的一個專欄,第二十二期刊於一七五八年九月九日。《閒談》共有一百零四篇,於一七六一年及六七年兩度刊有合訂本,但是這第二十二期都被刪去了。爲什麼約翰孫要刪去這一篇,我們不知道,這一篇諷刺的意味是很深刻的。

好鬥是人類的本能之一,但是有組織的戰爭不能算是本能,那是有計劃的預謀的團體行動。兀鷹只知道吃人肉,不知道人類爲什麼要自相殘殺。戰爭的起源是掠奪,掠奪食糧,掠奪土地,掠奪金錢,掠奪一切物資。所以戰爭不是光榮的事,是萬物之靈的人類所做出的最蠢的事。除了抵抗侵略抵抗強權執干戈以衛社稷的不得已而推動的戰爭之外,一切戰爭是該受詛咒的。大多數的人不願意戰爭,只有那些思想和情緒不正常的邪惡的所謂領袖人物,才處心積慮的在一些好聽的藉口之下製造戰爭。約翰孫在合訂本裏刪除了這一篇諷刺文章,也許是怕開罪於巨室吧?

  鳥

我愛鳥。

從前我常見提籠架鳥的人,清早在街上蹓躂(現在這樣有閒的人少了)。我感覺興味的不是那人的悠閒,卻是那鳥的苦悶。胳膊上架着的鷹,有時頭上蒙着一塊皮子,羽翮不整的蜷伏着不動,哪裏有半點瞵視昂藏的神氣?籠子裏的鳥更不用說,常年的關在柵欄裏,飲啄倒是方便,冬天還有遮風的棉罩,十分的“優待”,但是如果想要“搏扶搖而直上”,便要撞頭碰壁。鳥到了這種地步,我想它的苦悶,大概是僅次於貼在膠紙上的蒼蠅,它的快樂,大概是僅優於在標本室裏住着罷?

我開始欣賞鳥,是在四川。黎明時,窗外是一片鳥囀,不是吱吱喳喳的麻雀,不是呱呱噪啼的烏鴉,那一片聲音是清脆的`,是嘹亮的,有的一聲長叫,包括着六七個音階,有的只是一個聲音,圓潤而不覺其單調,有時是獨奏,有時是合唱,簡直是一派和諧的交響樂,不知有多少個春天的早晨,這樣的鳥聲把我從夢境喚起。等到旭日高升,市聲鼎沸,鳥就沉默了,不知到哪裏去了。一直等到夜晚,才又聽到杜鵑叫,由遠叫到近,由近叫到遠,一聲急似一聲,竟是悽絕的哀樂。客夜聞此,說不出的酸楚!

在白晝,聽不到鳥鳴,但是看得見鳥的形體。世界上的生物,沒有比鳥更俊俏的。多少樣不知名的小鳥,在枝頭跳躍,有的曳着長長的尾巴,有的翹着尖尖的長啄,有的是胸襟上帶着一塊照眼的顏色,有的是飛起來的時候才閃露一下斑爛的花彩。幾乎沒有例外的,鳥的身軀是玲瓏飽滿的,細瘦而不幹癟,豐腴而不臃腫,真是減一分則太瘦,增一分則太肥那樣的穠纖合度,跳蕩得那樣輕靈,腳上像是有彈簧。看它高踞枝頭,臨風顧盼——好銳利的喜悅刺上我的心頭。不知是什麼東西驚動它了,它倏的振翅飛去,它不回顧,它不悲哀,它像虹似的一下就消逝了,它留下的是無限的迷,惘。有時候稻田裏佇立着一隻白鷺,拳着一條腳,縮着頸子,有時候“一行白鷺上青天”,背後還襯着黛青的山色和釉綠的梯田。就是抓小雞的鳶鷹,啾啾的叫着,在天空盤旋,也有令人喜悅的一種雄姿。

我愛鳥的聲音鳥的形體,這愛好是很單純的,我對鳥並不存任何幻想。有人初聞杜鵑,興奮的一夜不能睡,一時想到“杜宇”“望帝”,一時又想到啼血,想到客愁,覺得有無限詩意。我曾告訴他事實上全不是這樣的。杜鵑原是很健壯的一種鳥,比一般的鳥魁梧得多,扁嘴大口,並不特別美,而且自身不知構巢,依仗體壯力大,硬把卵下在別個的巢裏,如果巢裏已有了夠多的卵,便不客氣的給擠落下去,孵育的責任由別個代負了,孵出來之後,羽毛漸豐,就可把巢據爲己有。那人聽了我的話之後,對於這豪橫無情的鳥,再也不能幻出什麼詩意出來了。我想濟慈的“夜鶯”,雪萊的“雲雀”,還不是詩人自我的幻想。與鳥何干?

鳥並不永久的給人喜悅,有時也給人悲苦。詩人哈代在一首詩裏說,他在聖誕的前夕,爐裏燃着熊熊的火,滿室生春,桌上擺着豐盛的筵席,準備着過一個普天同慶的夜晚,驀然看見在窗外一片美麗的雪景當中,有一隻小鳥蹐局縮縮的在寒枝的梢頭踞立,正在啄食一顆殘餘的僵凍的果兒,禁不住那料峭的寒風,栽倒地上死了,滾成一個雪團!詩人感喟曰:“鳥!你連這一個快樂的夜晚都不給我!”我也有過一次類似經驗,在東北的一間雙重玻璃窗的屋裏,忽然看見枝頭有一隻麻雀,戰慄的跳動抖擻着,在啄食一塊乾枯的葉子。但是我發見那麻雀的羽毛特別的長,而且是蓬鬆戟張着的;像是披着一件蓑衣,立刻使人聯想到那垃圾堆上的大羣襤褸而臃腫的人,那形容是一模一樣的。那孤苦伶仃的麻雀,也就不暇令人哀了。

自從離開四川以後,不再容易看見那樣多型類的鳥的跳蕩,也不再容易聽到那樣悅耳的鳥鳴。只是清早遇到煙突冒煙的時候,一羣麻雀擠在檐下的煙突旁邊取暖,隔着窗紙有時還能看見伏在窗櫺上的雀兒的映影。喜鵲不知逃到哪裏去了。帶哨子的鴿子也很少看見在天空打旋。黃昏時偶爾還聽見寒鴉在古木上鼓譟,入夜也還能聽見那像哭又像笑的鴟梟的怪叫。再令人觸目的就是那些偶然一見的囚在籠裏的小鳥兒了,但是我不忍看。

  談友誼

朋友居五倫之末,其實朋友是極重要的一倫。所謂友誼實即人與人之間的一種良好的關係,其中包括瞭解、欣賞、信任、容忍、犧牲……諸多美德。如果以友誼作基礎,則其他的各種關係如父子夫婦兄弟之類均可圓滿地建立起來。當然父子兄弟是無可選擇的永久關係,夫婦雖有選擇餘地,但一經結合便以不再仳離爲原則,而朋友則是有聚有散可合可分的。不過,說穿了,父子夫婦兄弟是朋友關係,不過形式性質稍有不同罷了。嚴格地講,凡是充分具備一個好朋友的人,他一定也是一個好父親、好兒子、好丈夫、好妻子、好哥哥、好弟弟。反過來亦然。

我們的古聖先賢對於交友一端是甚爲注重的。《論語》裏面關於交友的話很多。在西方亦是如此。羅馬的西塞羅有一篇著名的《論友誼》。法國的蒙田、英國的培根、美國的愛默生,都有論友誼的文章。我覺得近代的作家在這個題目上似乎不大肯費筆墨了。這是不是叔季之世友誼沒落的象徵呢?我不敢說。

古之所謂“刎頸交”,陳義過高,非常人所能企及。如Damon與Pythias,David與Jonathan,怕也只是傳說中的美談吧。就是把友誼的標準降低一些,真正能稱得起朋友的還是很難得。試想一想,如有銀錢經手的事,你信得過的朋友能有幾人?在你蹭蹬失意或疾病患難之中還肯登門拜訪乃至雪中送炭的朋友又有幾人?你出門在外之際對於你的妻室弱媳肯加照顧而又不照顧得太多者又有幾人?再退一步,平素投桃報李,莫逆於心,能維持長久於不墜者,又有幾人?總角之交,如無特別利害關係以爲維繫,恐怕很難在若干年後不變成爲路人。富蘭克林說:“有三個朋友是最忠實可靠的——老妻,老狗和現款。”妙的是這三個朋友都不是朋友。倒是亞里斯多德的一句話最乾脆:“我的朋友們啊!世界上根本沒有朋友。”這句話近於憤世嫉俗,事實上世界上還是有朋友的,不過雖然無需打着燈籠去找,卻是像沙裏淘金而且還需要長時間地洗煉。一旦真鑄成了友誼,便會金石同堅,永不退轉。

大抵物以類聚,人以羣分。臭味相投,方能永以爲好。交朋友也講究門當戶對,縱不像九品中正那麼嚴格,也自然有個界線。“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輕肥”,於“自輕肥”之餘還能對着往日的舊遊而不把眼睛移到眉毛上邊去麼?漢光武容許嚴子陵把他的大腿壓在自身的肚子上,固然是雅量可風,但是嚴子陵之毅然決然地歸隱於富春山,則尤爲知趣。朱洪武寫信給他的一位朋友說:“朱元璋作了皇帝,朱元璋還是朱元璋……”話自管說得很漂亮,看看他後來之誅戮功臣,也就不免令人心悸。人的身心構造原是一樣的,但是一入宦途,可能發生突變。孔子說,無友不如己者。我想一來只是指品學而言,二來只是說不要結交比自身壞的,並沒有說一定要我們去高攀。友誼需要兩造,假如雙方都想結交比自身好的,那就永遠交不起來。

好像是王爾德說過,“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之間是不可能有友誼存在的。”就一般而論,這話是對的,因爲如有深厚的友誼,那友誼容易變質,如果不是心心相印,那又算不得是友誼。過猶不及,那分際是很難把握的。忘年交倒是可能的。彌衡年未二十,孔融年已五十,便相交友,這樣的例子史不絕書。但似乎以同性爲限。並且以我所知,忘年交之形成固有賴於興趣之相近與互相之器賞,但年長的一方面多少需要保持一點童心,年幼的一方面多少需要顯着幾分老成。老氣橫秋則令人望而生畏,輕薄儇佻則人且避之若浼。單身的人容易交朋友,因爲他的情感無所寄託,漂泊流離之中最需要一個一傾積愫的對象,可是等他有紅袖添香稚子候門的時候,心境就不同了。

“君子之交淡若水”,因爲淡所以不膩,才能持久。“與朋友交,久而敬之。”敬就是保持距離,也就是防止過分的親暱。不過“狎而敬之”是很難的。最要注意的是,友誼不可透支,總要保留幾分。MarkTwain說:“神聖的友誼之情,其性質是如此的甜蜜、穩定、忠實、持久。可以終身不渝,如果不開口向你借錢。”這真是慨而言之。朋友本有通財之誼,但這是何等微妙的一件事!世上最難望的事是借出去的錢,一般人爲最倒黴的事幼莫過於還錢。一牽涉到錢,恩怨便很難清算得清楚,多少成長中的友誼都被這阿堵物所戕害!

規勸乃是朋友中間應有之義,但是談何容易。名利場中,沆瀣一氣,自身都難以明辨是非,哪有餘力規勸別人?而在對方則又良藥苦口忠言逆耳,誰又願意別人批他的逆鱗?規勸不可當着第三者的面前行之,以免傷他的顏面,不可在他情緒不寧時行之,以免逢彼之怒。孔子說:“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我總以爲勸善規過是友誼的消極的作用。友誼之樂是積極的。只有神仙和野獸才喜歡孤獨,人是要朋友的。“假如一個人獨自昇天,看見宇宙的大觀,羣星的美麗,他並不能感到快樂,他必要找到一個人向他述說他所見的奇景,他才能快樂。”共享快樂,比共受患難,應該是更正常的友誼中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