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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棵樹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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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體特徵的城市流動感最強烈的地方,應該算城市的鬧市區和城市的邊緣。鬧市區裏,既有流動的車也有流動的人。城市邊緣,只有流動的車了。站在天橋上看一看,或者在濱河路上看一看,越來越大的城市好像正被一種無形的力量侵蝕着,川流不息的車輛彷彿從城市山體上坍落的碎塊再被巨流不斷挾卷、衝蕩,密集的人羣彷彿家園被毀的野生動物那樣焦灼而張惶。城市的種種慾望在密集高聳的建築裏潛藏着,又被各種車輛裝載着在平坦而寬闊的道路上日夜兼程連喘息都顧不上。

兩棵樹散文

關於城市,我的意見激怒了許多熱愛並讚美城市的人,他們從內心裏將我驅逐出城市,行爲上,我又把自己從普遍的熱鬧和繁華中孤立出去,當然是只好孤立出去。我卻不想回到鄉村裏去,多年前,我把生存在那裏的權利和機會都放棄了。彷彿,我只能永遠永遠在路上了。事實上我也多年如一日堅持在濱河路上踽踽獨行,既像在逃避,又像在等待。我知道自己要逃避的,但不知道我所等待的,我一日不輟的獨行也就是極有隨機意味的。

我經常從濱河路上獨自走來走去,多數時候是我對那裏生出種種無稽的好奇。我總以爲我所熟悉的城市被切割成小塊狀的東西之後在那條路上飛來飛去——多見物少見人,看上去極像人被城市淹沒了或者吞噬了。我從那條路上走過,好像是一場嚴重水土流失事件或者山體滑坡之災的倖存者。因爲偶然僥倖得以逃脫,也就有幸成爲重災現場的一個旁觀者;又因爲我還能旁觀,我也就能在災情穩定下來之後還能回到廢墟之中那個狹小的棲身之處,等待下一次坍落,或者接受正在發生的後續坍落。

走累了,或者不免被單調和緊張弄得無聊了,我不能不停下來。我總會選定同一個地方停留、休息。我在那裏凝視城市邊緣之外那條日夜奔流的大河。我總喜歡看河水流去的方向,有時候視而有見,有時候視而不見。視而不見的時候,我與濱河路、與滾滾車流、與江水毫不相關,我只遊蕩在我的意馬心猿能夠到達的任何一處。

心念回到現實,我又看到孤單的自己。除了河水,我能作參照的東西還有兩棵樹,分別處於我靜觀流水去向位置的前後。它們都是枝繁葉茂的香樟樹。

從我到後面那棵樹的距離一直代表我與一個秋天的距離,從我到前面那棵樹的距離一直代表我與一個春天的距離。那個秋天太沉重了,我至今不願把它從記憶的深湖裏打撈上來,它很像一棵沉入水底的油松樹,永遠沉在河底了,但不會腐朽的。

每一次朝着前面那棵樹張望的時候,那個春天,它總會從很遠處向我迎面走來,總與當下的季節無關。那樣的春天只在此做短期逗留,與我暫時廝磨,然後悄悄向後面那棵樹的方向延展開去。春天從前面那棵樹的方向到來的時候,陽光總是溫暖的,總像薰風一樣吹過來;歡暢的薰風像陽光一樣細膩而均勻,輕柔而熨帖地從我身邊奔涌而去。梅、李、杏、桃之後,重瓣的薔薇都是情竇初開熱情滿懷的,都擠擠挨挨簇擁着,讓聚合起來的羞怯把烈火一樣的衝動和原初的野性包藏得好好的。一場春雨下過了,並且總是在一場春雨下過之後才傳來消息:梨花開過了,真像雪一樣白。我的心又開始狂跳了——在那種純淨和安靜得只有白色的日子裏,古拙而恢弘的金革之聲響過,好像是從男人們復甦之後又酒足飯飽的身體裏發出來的,那些男人個個孔武有力,但在發力的時候也是很含蓄很有節制的;雅緻而純粹的絲竹之聲響過了,好像是從女人們的胸脯裏發出來的,很矜持的,很溫婉的,那些女人總讓急不可耐膽大妄爲的男人們控制住最瘋狂的一股勁,癱軟下來,乖乖地隨她們的絮叨回到家裏。

無論是雄壯如男人的,還是溫婉如女人的,其實都是我心中白皙而純淨的梨花,不久以後,那樣的男人和女人都隨梨花在我記憶的廣野上凋謝了。梨花大放的盛況我從來就沒有準時正點地趕上過一趟兒,而如今,已經不能不看見自己的中老了,沒想到這場期待荒廢了我半生時光。被鄉村遺忘之後,又要被城市切割出去,我是這樣的,梨花在我的心裏也是這樣的。梨花,春天最後的窈窕之軀和如玉之容總如一場飄忽的夢那樣無可挽回地留在去年的春天裏。

總應該親自看一回梨花吧。

某年春天,我終於有幸在廣袤的田疇上看見一樹初放的梨花。春山如笑。田疇上,返青的麥苗彷彿一件清爽的素衣,那一樹梨花就在素衣上天真爛漫喜笑顏開,那種姿容彈指即破哈氣即飛。只是,春日的田疇過於喧嚷,鳥在飛,禽在鳴,雞狗之屬相互發出積極主動的相聞之聲。春花與春草夾着藥的刺鼻氣息,那是爲了夏天的收割施放的毒藥。田地上游動着塵土的蹤跡。蜂蝶最多。風吹不止,根本輪不上我去親近哪怕一朵清爽的梨花,它們就飄零了,我遠不如那些蜂蝶們幸運,它們總是佔盡先機——我很奇怪,它們居然不中毒!

我在想要不要俯身撿拾泥土上和草叢中的落花,四周的風聲已到了如雷貫耳的程度。撿,還是不撿;看,還是不看?若再錯過,又要等待明年了。猶豫再猶豫,躊躇再躊躇,恍惚之間,梨花飄落的地方,梨的青果已在葉間若隱若現了!印在我眼中的是年復一年如海的春天經過的遺蹟,留在我心中的還是無法慰藉的悔恨與傷感。而那時的風,全都吹向江水流來的方向去了。

我就覺得,春天的故里一定在江水流去的方向,下一次,它還會從那個方向來,我願意等。前面那棵樹,正好就在那個方向,我愛它,就愛看它。那棵樹總在春天率先發出新芽,也會及早捨去身上最後一片醉紅的葉。香樟樹是常青的,但凡還有落葉,一定是衰老到面相醉紅的。

我常常不忍去看後面那棵樹,但我必須常常從它身邊經過。沒有緣由。但也許還有緣由,我總覺得後面那棵樹帶着我如秋天一般無邊無際的悲壯與哀愁,年復一年,它們堆積太久,大概早就腐朽了,我就越不想注目去看。奇怪,相比較而言,它的新芽總是比前面那棵樹遲發一兩天的。它的老葉也是醉紅色的,不過總是遲緩地、悄無聲息地落下去。大多時候,我是偶然發現它掉落在路面上的醉紅的葉子,或者蒙塵之後呆滯、木訥,或者被人的鞋底踩踏得面目全非最後難尋蹤跡,或者被風吹捲起來不知去向,或者被風吹落到江水裏隨流而去。當我偶然聽到後面那棵樹老葉落地沙然有聲的時候,我就覺得我聽到的其實是我所經歷過的遙遠時光一些活着的片段嫋嫋的餘韻。在那些時候那些地方,有我想要回顧的,也有我想要完全忘記的。這種糾結讓我心煩意亂,我無法繞過,只好從那裏快速走過。但我越過那棵樹的速度永遠比不上流體城市的流動速度。城市的山體坍落以後的.碎塊從我身邊不斷線地飛馳而來,又飛馳而去,彷彿一切都是經過精確計算而不敢有絲毫耽延的。

我在這段路上短暫的停留或者長時間的駐留都會結束,我都會像完成一次祈禱或完成一場祭奠那樣從造化之神的天國、從造化之神的身邊抽身離開,繼續朝城市的中心地帶走去,我的居所就在那裏。走過之後,我會朝象徵一個秋天的那棵樹回望,彷彿一個永不返程的告別那樣壯烈。令我不快,我怎能對它仔細端詳呢?雖然和它擦肩而過的事情幾乎每天都在發生,但我內心的告別情愫從未消失過。站在遠處回望它,我滿心的蒼涼感覺就提醒我:再一次,我從那個秋天滿懷惆悵地走過了。不想看它被風霜粗略雕鑿過的樣子,不想看它被城市人喧嚷的慾望淡忘的臉龐。總想忘記,但又在天天相逢和離開。曾經那樣相遇和分離;還在這樣相遇和分離;還將那樣相遇和分離,並且,從這裏走出城市,又從這裏走回城市。

這讓我感到多少有些痛苦和疲憊,暫時解除痛苦的辦法就是每次從這裏經過,在此處停留的時候,我就多看一會兒代表春天的那棵香樟樹。彷彿它是一個坐診郎中,醫道並不高明,但有一副熱心腸,滿面祥光,滿口吉言,無論我感到多麼痛苦,它都會爽朗地笑着,告訴我:沒事的,把心放寬就好了!過兩三天就好了!我很感激它,就愛看它,就信賴它,我覺得,除了找它我再無辦法很好地安頓自己。天長日久,我覺得它也一直在等我,和春天一起等我。

一回到城市,我又把它們暫時忘記了。

在繁華熱鬧的大街上,我也常常看到只有戀人才有的那種微笑並不詭詐地向我投來,但我只能裝出一種樣子:我看見了,但我什麼都不懂得。

不敢信其真有,也不敢信其真無;如果那種笑容真有,我很害怕,因爲現在那種迷人的微笑背後都隱藏着一個相當昂貴的標價,而我自己,猶如一頭驢子本已重荷在身,現在又要加上一個裝滿草料的大口袋,橫吹的風一定會將我猛烈搖晃,我會更加舉步維艱;如果真無,那麼,城市的習性也就顯露無遺了,消費和娛樂並不屬於驢子一樣的生靈。我常看到財大氣粗又膽大妄爲者收割那種微笑的過程總是左右逢源得心應手的。初放的春花被收割了,夏季的青果被收割了。當真正的秋天來臨,我看到的廣野總是那樣空曠且坦蕩的,彷彿千軍萬馬曾經打此經過,而慘烈的戰事發生在他們趕赴的遠處;彷彿古老的城郭終於不敵時光的侵蝕和人的暴殄天物而荒敗、而衰落,市井不能不崩潰,萬民不得不流離失所;彷彿造物主先賦予此地物華天寶,再由揮霍無度坐吃山空的居民將此地變得更加蠻荒與赤貧;彷彿風調雨順的宜居之處,人們取盡四方膏粱,最後只剩下空洞的黃土和磽确的石漠;彷彿屢遭兵燹匪患天降大禍,遠徙的不知去向,留下的只是累累白骨,神鴨聒廟,雀在白屋;彷彿茂林遭了雷殛,莽原變作火途;彷彿美婦隨人私逃,匹夫望妻,弱子盼母;彷彿……

收割後的秋天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收割後的秋天怎能是這個樣子的!

然而,荒蕪的秋原真的無需收割。

面對這樣的秋原,我無法笑出來,於是,很多很多人對我嗤之以鼻,譏笑我的悲觀和軟弱。這樣,我連發出苦笑的權利都被他們無情地剝奪了。

但我還是嚮往春天,還是在獨行到這裏的時候,停下來,朝着春天的方向張望。我的張望算不上熱切,恰如我的困頓也不至於讓我絕望。我願意在春天裏讓我尚未泯滅的有愛之心傾其所有,我也願意在讓我尚未絕望的秋天裏有所保留。

時光真是一位高明的智者,它在我的左右前後做着往復運動,我的心也隨之在誠惶誠恐地來回奔波,但它告訴我,我遠不如那兩棵樹。時光還說,那兩棵樹,一者對春天全心接納,一者與秋天和諧相融;宇宙從來都是全新而自足的,因循守舊充滿矛盾的只是淺薄而簡單的我。

我的預感被事實應證了,我喜愛的春天越來越年輕,而它的美妙越來越不可捉摸。再說,時光在春天裏的流轉真是太快了,我甚至從未清楚地看見過花開花落,而所有的春天在我的心裏都只是美麗絕倫的影子。春天還會一個接一個來臨,但都不是曾經的任何一個,過去的,被盛夏的雷雨隔開了,被深秋的星空隔開了。

那個秋天再也不會回來,人面一樣沉靜安詳、如一個人的光影聲色美輪美奐的大好時刻不會再來。隔着時空,我無法過去,那個秋天也無法過來。嬰兒一樣的春天還將從前面那棵香樟樹上輕悄悄地落下來,在地上生根,爲所有出土的生靈抽出嶄新的芽苞,催生繁密的花絮;爲夏天長出茂盛的枝葉;爲秋天留住倖存的果實。香樟樹的花絮是淡黃色的,會像飛天樂伎一樣輕盈地隨風遠去或者落進湛藍的江水裏,然後,江水就會漸漸變成淺藍淡綠的。它們的新葉芽白花花的毛茸茸的,就像尚未結婚的女子脖頸上耳朵後的汗毛那樣柔軟細密,那樣白皙,她們的肌膚是像春水一樣柔嫩光亮的,也像香樟樹的青果子一樣硬邦邦的。

濱河路上新植的香樟樹第一次開花的時候,我的確參加了一場平平常常的婚禮。新郎新娘向來賓鞠躬致意的時候,我遠遠看見新娘的眼神遲疑而疲憊。我大吃一驚,然後恍然大悟:這個春天原來就是在這個時候從這個地方過去的。那個新娘就在離我不遠的禮賓臺上,新娘的脖頸很白皙,但我無法看清她脖頸上、耳朵後的汗毛,也無法確定她的那些地方有沒有那樣的汗毛。不知道某些東西還有沒有,但有些時候絕對無法親臨現場仔細一觀的。她,汗毛,如果有,那個春天對我還是完美的;如果沒有,那麼,一定被提前收割了,我趕上的其實只是某人心靈的秋天而已。

奇怪了,女人真像桃子,開始都是白毫滿身的,等到光鮮亮麗的時候,其實她們早就退去滿身白毫再也不是青澀的了!

沒弄清楚,但我也不想弄清楚了,因而,那個春天讓我異常輕鬆自由。此後,許多個春天來了又去了,我不再對是否開花之類的事情耿耿於懷,我只對濱河路上那棵代表春天的香樟樹更加心存敬意。我知道一切都將從那裏重新開始,令我不太喜悅的那些秋天也將被從那裏走過來的春天填充或覆蓋。

那兩棵樹之間的間隔太大了,明顯缺少了一棵樹。大概栽過一棵,只是現在那裏沒有樹木而已,只有空空的樹坑擺在那裏。我想,那個空缺的出現是一件十分遺憾的事情,彷彿一個優美的樂句少了一個關鍵的音符,彷彿一幅好畫出現了一個沒有意義的留白,彷彿一個完美的物件從此處突然缺失了一部分。我很在意那個空缺,因爲它就在那裏。

我倒是願意把自己當成一棵樹偶爾在那個樹坑裏站一站,或者靠着欄杆看前面那棵香樟樹的時候也偶爾轉頭看一眼那個空缺。如果以後有人補栽一棵,我就可以滿意地靠着欄杆觀賞形式上的完美和數量上的滿足了,但也不會再有我的位置;如果不會有人補栽,也沒關係,反正我已經習慣在那裏站一站看一看了,無論如何,那個空缺已經與我密切相關甚至於難分難捨,一日不見惘然若失。我就發現我是喜愛那樣沒有競爭或者競爭力很溫柔的狀態的;我不喜歡現成的藍本或既定的模式,我總喜愛在無人關照的地方和時候以自己喜愛的方式看看自己、聽聽自己、感受一下自己。我尤其相信,春天總會從前面那棵樹的方向來臨,然後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悄悄走到後面那棵樹的方向去,一定會經過我。這個空缺,也算是我產生自己思想的絕佳場所吧。

今年的春天真要來了,江水流去的方向,一直有風吹來,帶着日漸濃烈的春天氣息。那些氣息的因子,有些是我熟悉的。還有一些讓我深感陌生,而那些,卻是真正可以激起我等待興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