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肇慶1646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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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的秋天,我們一行人到肇慶遊玩。這是中國南方一座風景秀麗的小城,鼎湖山上的綠蔭,七星巖旁的波光,都讓人流連忘返。我那時還沒並沒有意識到,三百多年前發生在這座小城的一段往事,即將給我的精神世界帶來怎樣巨大的衝擊。從肇慶回來後,在整整一年的時間裏,我無數次試圖寫下它在1644年深秋極富悲情的一幕,但提起筆來,萬千思緒,又不知從何說起,在歷史難以言說的凝重面前,我再一次體味到了語言的蒼白與無力。

肇慶1646的散文

但也正是在這揮之不去的失敗與沮喪中,我和這段歷史敘事的主角——二十三歲的永曆皇帝由榔之間,竟產生了某種對話的可能——公元1646年,甲申鉅變後的第二年,亂世的混沌並沒有隨着隨着崇禎皇帝的煤山自縊而結束,在各種政治力量錯綜複雜的角逐中,年輕的朱由榔被推上了歷史的前臺。1646年十一月,他在肇慶即位,改明年爲永曆元年,僅僅一個多月之後,竟又在肇慶登舟遠逃,踏上了不歸的流亡之路。後世的歷史學家一直對永曆皇帝頗爲倉促的逃亡耿耿於懷,彷彿他只要象徵地駐蹕肇慶,就真的能挽明室於既倒——當然,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對這個平庸的逃亡皇帝,也沒有太多的好感,直到屢次遭遇書寫的失敗,我才漸漸發現,明清之交的歷史,如同一個巨大黑洞,所有的親歷者都被吞噬於其中。在那看不見的.歷史漩渦裏,難以擺脫失敗命運的,又豈止一個永曆?後來的解釋者,竟試圖以一種樂觀信念的有無,來遮蔽那些鮮活的痛苦、掙扎與血淚,這是不是太可笑了一些呢?

1644年的深秋之夜,南方小城肇慶的星空,被四處升騰的璀璨煙火照得通紅。雖然北方的山河已淪入八旗之手,雖然廣州的紹武政權虎視眈眈,雖然,這次東返肇慶即位實屬收拾民心的無奈之舉,但望着煙花絢爛的美景,朱由榔的心中還是充盈着一份美好的希望。史載朱由榔面如滿月,須長過臍,也是個相貌堂堂的美男子,何況那一年,他才二十三歲,正是血氣方剛,意氣勃發之時,登高遠眺,看大河東流,月照西江,他的目光裏未嘗沒有閃爍過一絲恢復山河的豪情。但遺憾的是,歷史沒有記錄下那豪邁的剎那,卻永遠鐫刻着南明最後一帝的無能和失敗。從登基到逃亡,中間僅僅隔了一月,這一月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能讓一個尚未從即位大喜緩過神來的年輕帝王,迅速蛻變成一個張皇失措的逃亡者?

據史載,永曆的這次逃亡,直接原因是清軍佔領廣州,紹武政權覆滅。廣州既已失陷,肇慶的淪落,也就在咫尺之間了。這樣的解釋似乎無懈可擊,卻並不能使我滿意。因爲在此之前,朱由榔已經有過多次類似的逃亡舉動,而離開肇慶之後,他和他的永曆朝廷更是幾度播遷,每一次面對危局,所選的策略亦大多是主動撤離,直至逃亡緬甸,無路可退。我總是覺得,在這個以逃離著稱的皇帝身上,散發着一種流亡者獨具的感傷氣質:敏感,脆弱,對命運懷有某種深切的恐懼。這種流亡氣質,是爲一個帝王,特別是變亂之際需要苦撐危局之人所不容的。按照史家的想象,哪怕清軍真的兵臨肇慶城下,作爲南方抗清勢力精神領袖的朱由榔也應該登城一呼,爲明朝皇室保留一絲最後的尊嚴。然而爲他們所忽略的是,甲申之變前的朱由榔,只是桂王膝下一個悠遊歲月的皇子,他的封地,是遠離京師的嶺南,他的心境,早已被南方的名山秀水浸潤得一片澄明,甚至脆弱得經不起一層漣漪的動盪。史載朱由榔曾格外寄情於肇慶的風光,鼎湖山原名天湖山,“鼎湖”二字就是永曆登基之後御賜。從鼎湖山山回來後,我多次想象着朱由榔秋來登山的情景,那是一個初秋的清晨,山上的霧氣還沒有完全消散,林中草木細嫩的葉尖上有圓潤如珠玉的露水在顫動。興致頗高的少年王子步履輕快地奔跑在山間,他吐納着清新的空氣,聆聽着清脆的鳥鳴。山中歲月,安然靜好,他又怎會想到旬年之間,京師鉅變,父王病逝,自己在僥倖逃亡後,竟因父兄的相繼離世,而意外成爲明王朝在南方最具資格的繼承者。甚至連宮中的儀注都是由太監王坤臨時指點的呀,這樣一個習慣偏安生活,而“全未讀書”的小小明藩,乍一登基,便是四面楚歌,你又怎能指望他以無所畏懼之姿獨立於風口浪尖呢?

一個資質平平的年輕人,在亂世危局,風雲變化之際,或許會有片刻的豪情壯志,但更爲真切的情緒,我想,應該是恐懼。他不知道命運的推手會將他倒向何方,更不知道,在多方政治勢力的糾纏與爭鬥中,他這個傀儡該如何搖擺。1644年,永曆肇慶稱帝,他在這一年成爲中國南方數十萬義軍名義上的最高領袖,但他真正能掌控的山河,恐怕只限於鼎湖山的蒼翠一隅罷了,甚至他的匆忙逃離,不也是爲歷史的巨流之河所裹挾而下的嗎?從肇慶到桂林,從湖南到雲南,永曆和他的小朝廷一再遷移,但不變的是,是操縱這個朝廷命運的地方軍閥,是玩偶的身份和失敗的命運。直到在流亡緬甸之後,他才幾乎第一次發出了自己的威嚴之聲,那是在吳三桂率軍來擒時,永曆切責三桂,義正辭嚴:“汝非漢人乎?如非大明臣子乎,何甘爲漢奸叛國負君若此?汝自問汝之良心安在?”但此時的永曆,已爲緬甸政權所出賣,咒水之難,一直追隨身邊的沐天波等人慘死岸邊,永曆的百餘妃嬪侍妾也都自縊而死,他本想自盡,卻被侍衛勸下,真正成爲一名孤家寡人。在寫給吳三桂的書信中,這位流落異邦的南明帝王再也按捺不出二十餘年抑積心頭的悲哀,近乎宣泄着痛訴道:“豈天翻地載之中,竟不能容朕一人哉!”短短一年之後,也就是清康熙元年,永曆皇帝朱由榔在昆明被俘殺,派人用弓弦勒死他的,是已晉爲親王的吳三桂。

三百多年過去了,弓弦已冷,而鼎湖山猶在。從深秋到初春,從初春到深秋,我努力在南明史冊裏追尋一位帝王淒涼無助的人生軌跡,並嘗試着進入他脆弱的心靈。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失敗皇帝一生流亡,似乎源於某種慣性的抵抗,他一直在抗拒着命運可能帶來的威脅,一旦威脅來臨,他就毫不猶豫地選擇逃離,但下一站,仍有恐怖的陰影在等待。如果他的身份不是帝王,那麼他的一再逃離,只是歲月動盪間,普通人再也正常不過的下意識舉動而已。但帝王畢竟不是普通人。明朝之亡,有各種各樣的原因,而明中葉之後,帝王們集體性地身份錯位,絕對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這些帝王們,有幻想成爲木匠的,有希望做一名將軍的,甚至有“罷工”不上朝的,千年帝制對皇帝個體人性的壓抑,在明中葉之後,似乎突然被衝撞開來。與有明一代浪漫文藝相伴隨的,是瀰漫於帝王羣體間的頹廢情緒。及至永曆,朱明王室的骨血裏,竟淌着一絲流浪者的氣息了。一面是普通人求生避貨的強烈慾念,另一面,則是不可抗拒的帝王符號,錯位的身份,迷失的自我,朱由榔的悲劇在他被勉力推上皇位的那個秋夜,已然註定。

公元1646年,在肇慶,一個二十三歲的年輕男子又一次匆匆登上了逃亡的小舟。輕舟已遠,前面就是浩淼的西江了。又到了半江瑟瑟半江紅的黃昏時分,最後一次,他望了一眼身後的鼎湖山,他曾經寄情忘懷於其中的鼎湖山,它在沉沉暮靄中閃爍着蒼冷的光芒。

那一刻,永曆皇帝朱由榔突然悲哀而清醒地意識到,大明,他的大明,曾經輝煌絢爛的大明王朝啊,也就只剩下這一片殘山剩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