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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已成往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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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往事已成往事散文

很多年以前了。我披一身秋風,坐於一棵樹下,靜心篤思。殘葉飄零,沒有風。樹是孤獨的,我也是孤獨的。

我第一次聽見樹的喘息聲,很沉痛。我繞着樹轉圈,目光觀察着粗糙的樹杆,渴望聆聽到更多關於一棵樹的內心祕密。整整一個下午,我都在爲一棵樹的事冥思苦想。樹,給了我想象力不能抵達的深度,像我的祖父,一個年逾八十的老人,成天坐在院壩裏自言自語,講述他一生的經驗和閱歷。儘管祖父把自己的一生都梳理得如此明白透徹,可在我的眼中,他仍然是個謎。

我觀察一棵樹,實際是在尋找那棵樹與我的祖父相同的部分。

那個下午,我看到樹枝上的黃葉是怎樣一片一片墜地的,聽見樹的喘息是怎樣一聲一聲變弱的。遺憾的是我始終沒能進入一棵樹的內心,就像我未能進入我祖父的內心。

時間靜止,與我同樣未能進入一棵樹的內心的,是幾隻不知名的鳥兒,在樹枝上蹦跳高叫,將天地喊得蒼涼。

我坐於一棵樹下,體驗了衰老,卻與死亡無關。

(二)

很多年以前了,大雪飄飛,凍冰盈尺。田野上的路被積雪埋了,世界縮小爲一個角落。沒有人敢出門,寒冷使很多事物都受了傷。風嗚嗚地鳴叫,從村莊的脊背上刮過。偶爾一隻鳥被狂風擊落在地,幾番掙扎,閉上了眼睛。

我肩披父親穿過的一件破棉衣,用一塊麻布裹住臉,頂着風雪,走在雪野上,搖搖晃晃。我是去找我的母親,她在田野裏幹活。這麼冷的天兒,我擔心她多病的.身體支撐不了。作爲她的兒子,我有責任去喊她回家。雖然,我們那個四面透風的屋子並不比野外溫暖多少。

我的腳印刻在雪地裏,像一串不規則的傷疤。平時熟悉的地方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我像一隻迷失了方向的野兔,到處亂撞,渴望能在不經意間找到我的母親。四野空茫,我找尋了很久,都不見母親的身影。我憑藉記憶,跑遍了屬於我們家的那幾塊田地,收穫的只有失望和惆悵。母親會不會化成雪水流走了?我這樣想。但馬上我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測——我的母親是耐寒的,她心中囤積的冰雪不見得比野地上的少。

風從我棉衣的破洞裏鑽進來,咬得我的肌膚生疼。漸漸地,我的腿失去了知覺,挪不開步。天黑下來,大地安靜。那夜,我沒有找到回家的路,我失蹤了。我最終也沒能找到我的母親,她也失蹤了。

或許,母親並未失蹤。說不定,當我在雪地上焦急地尋找她的時候,她也在以同樣的方式搜尋我的下落。

(三)

很多年以前了。除夕的下午,我從家裏跑出來,到了一個小鎮上。雜貨店的門框貼滿春聯,燈籠高掛在街兩旁的樹枝上,喜慶,吉祥。所有人都在忙着準備年夜飯。肉香瀰漫,爆竹炸響。年的味道是越來越濃了。

我不想打擾任何人的雅興,我走進一條深巷裏,把自己潛藏起來。快樂與我絕緣,我是一個被節日遺棄的邊沿者。我穿梭於小鎮上縱橫交錯的巷道中,像在迷宮裏遊蕩。巷道靜寂,喧囂在別處。我採取了很多消磨時間的辦法,我揀起地上的幹樹枝去掏牆縫裏還處於冬眠狀態的蟲子,用小石子在牆壁上亂塗亂畫,蹲在牆角打盹……我儘量不去聆聽小鎮上各家各戶吃年夜飯的歡笑聲,不去幻想得了壓歲錢的孩子們的複雜心情。我的孤獨保護了我的尊嚴。

我繼續在巷道里轉悠,像一個患夢遊症的人。突然,我發現身後跟着一條狗,我走到哪裏,它跟到哪裏,好像我們都是那個除夕的局外人。我將那條狗視爲我精神上的同侶,這使我內心溫暖。我想:能夠與一條狗共賀新歲,也是幸福的。但不多久,我就發現了事實的破綻。那條狗並不是爲了同情我,給我作伴,而是希望從我的身上得到施捨的食物。它跟了我好一會兒,也許是不耐煩了,也許是看穿了我的狼狽,就停下來,狂吠。然後,發威似的向我衝過來,朝着我的左腿咬了一口,搖着尾巴,跑了。好似一個上當受騙的人,眼神充滿仇恨。

那天晚上,當別人正守歲的時候,我守住了自己的疼痛。

我一直在巷道里蹲着,夜是黑色的,記憶也是黑色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節日的興奮點已過,狂歡的人們都入睡了,世界重新恢復寧靜,我才拖着疼痛的腿蹣跚回家。

我原以爲父親會出來找我。沒想到,他卻獨自坐在屋檐下,抽悶煙。偶爾擡起頭,望一望天空中別人燃放的煙花,重又裝上一鍋煙絲,點燃,猛抽。咳嗽聲驚擾了正坐在屋內縫補破衣服的母親。我從父親身邊走過時,他非但沒有問我去了哪裏,反而假裝對我視而不見。

看得出,他比我還要空虛。

(四)

很多年以前了。夕陽暗淡,風惹流雲。我靜坐在一條河流的岸邊,看一條被歲月擱淺於沙灘上的船。

那條船已經破爛,船身上裸露的鐵釘鏽跡斑斑,唯有那沉重的船頭依然昂揚,彷彿在回味曾經搏擊風浪的豪情。我凝視着那條船,像欣賞一幅畫,又像是在觀察一個生命的變遷和困惑。

在那個平靜的午後,我坐在河邊,面對一條船,面對了一種軟弱。

這種軟弱不止是來自於那條已經破爛的船,更來自於一個像那條船一樣滄桑的老人。

那個老人就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他應該比我先來到河邊。整整一個午後,他也在凝視着那條船,神情比我更專注,內心充滿憂傷。他是那條船的主人。

老人應該是看見我了,但他根本就不把目光注視在我的身上。他的眼裏只有那條船,他們的生命是一體的。當一條曾與它的主人生死同行,風雨並肩的船在時間的磨礪中,不再乘風破浪,而是衰敗殘朽時,它主人內心的創傷絕不比船本身的傷痕更少疼痛。

在那個平靜的午後,我坐在河邊,面對一條船,我說不出我的苦惱。

那個老人也說不出他的苦惱。他在那條破船旁徘徊,輾轉流連,顫抖的手指撫摸着船頭,不安散佈於一切中。良久,他側轉身,披着夕陽的金輝,走向了河面……

在那個平靜的午後,我坐在河邊,面對一條船,面對了一種死亡。

我本來是要撲向河裏去救那個老人的,沒想到老人卻把我救了上來。我躺在河灘上,處於深度昏迷狀態,模樣像極了那個絕望後的老人,更像是那條被歲月擱淺於沙灘上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