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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泉的記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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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是有記憶的,它把生活在城市裏一代又一代的人當作過客,卻把自己的過去和現在留在記憶裏,隨着城市的脈搏跳動,然後任由過客口碑相傳。

酒泉的記憶散文

酒泉就是這樣的一座城市,它在祖國版圖的西部,千里河西走廊的西端,是鑲嵌在荒灘戈壁上的一片綠洲。所以,酒泉的記憶既古老又新鮮,像大漠上打着呼哨的風,來往回旋,只要祁連山的雪水永不枯竭,記憶就會長存。

我就是這座城市的過客。將近四十年前,我在玉門當兵,酒泉是經常流連的地方。那時的酒泉並不大,城中心有一座最早建於晉代的鼓樓,順着鼓樓往東走,不遠就看見右邊有一片用籬笆和鐵絲網圍起的破舊園林。從外向裏望去,能看見一口枯井,井臺也並不高,周圍都是枯草,讓人看着悽惶,可就是這口井,將酒泉的歷史清晰地呈現出來,並讓人接近了一個天縱奇才、少年英雄。

枯草颯颯,於是你就聽吧,秋天戈壁的風開始向你吟唱——

那是一個動盪的時代,河西地區還是匈奴的馴馬場,這個強悍的北方遊牧民族常常從這裏出發,南下侵劫中原,威脅着漢朝的安全。漢武帝劉徹繼位後,國力恢復,爲此劉徹發誓要以軍事手段徹底解決來自北方的威脅,結束被迫向匈奴和親和輸送財物的屈辱歷史。就這樣,一代戰將聚集到了這位帝王的麾下,疆場殺敵,建功立業,其中霍去病成爲一顆閃亮的將星。

霍去病當然是立了大功的。他17歲隨舅舅衛青出征,直搗匈奴龍廷;19歲兩次率兵出擊河西,長途奔襲,直抵祁連;22歲參加漠北決戰,飲馬瀚海,封狼居胥。用今天的眼光來看,在古代軍事史上,如此少年英才似乎絕無僅見,而他也留下了“匈奴未滅,何以家爲”的千古佳話。

在酒泉的記憶裏,霍去病二次出擊河西后,徹底打開了中原通往西域的大門,漢武帝劉徹大喜,立即吩咐賞賜御酒。就在霍軍返回走到酒泉的時候,御酒送到,可是畢竟千里勞軍,人多酒少,霍去病不好獨飲,於是命軍士將酒傾入泉中,然後再汲泉中之水與衆將士共飲,慶祝勝利,歷史由此留下了酒泉的佳話。

對於一座城市的誕生,這是一個血光中的浪漫故事,充滿了勝利者的豪氣,但事實確實如此。自那以後,漢武帝在河西設立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四郡,而酒泉作爲河西重鎮,絲綢之路經過這裏,前行不遠就分爲兩道,南道出陽關沿阿爾金山、崑崙山北麓經樓蘭、于闐、莎車到達疏勒;北道出玉門關沿天山南麓經車師、焉耆、龜茲到疏勒與南路匯合,之後翻越蔥嶺前往南亞、中亞、歐洲並最遠抵達地中海沿岸。

有人說這個故事難辨真假,但我卻情願相信這是歷史的細節,並已經深深刻在了酒泉的記憶裏。在陝西咸陽茂陵,霍去病墓前的“馬踏匈奴”石刻就生動地記錄了這位少年將軍的一生事蹟。他似乎天生就是匈奴的剋星,他率領騎兵遠途奔襲的軍事創舉特別是一生六擊匈奴,殺敵11萬,直至“封狼居胥”,這一巨大功績,成爲後世歷代軍人的最高理想。可惜這位少年將軍,年僅24歲因病去世,一代將星就此隕落。

酒泉還記得,同樣是歷史的細節,距霍去病徵戰河西整整兩千年之後,晚清重臣左宗棠以64歲高齡擡棺平定新疆之亂,指揮他的湖湘子弟兵克服難以想象的困難,擊敗阿古柏,收復新疆。也許他也有感於霍去病的功績,駐節酒泉期間,他把霍去病的傾酒之泉圍了起來,修建了中國第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公園——酒泉公園,並動員軍民在河西沿途廣植樹木,被後人稱之爲“左公槐”、“左公柳”。我在玉門的時候,大院裏就曾有左氏種植的一棵槐樹和一棵柳樹,須兩人才能合抱,蔭庇了半個院子。多年之後,我再來玉門,這裏只見高樓成片,古樹已無蹤影。

其實,千里河西不僅是冷兵器時代的戰場,由於地理位置的重要,近代以來這裏也是戰事頻繁,特別是上個世紀30年代中期,這裏曾經上演了壯烈的一幕。秋風嗚咽,祁連低頭,這是酒泉最爲傷感也是最爲痛苦的記憶——

紅軍長征在甘肅會寧會師後,紅四方面軍主力和紅五軍團奉中革軍委命令,西渡黃河作戰,旋即,按照中央指示組成西路軍,執行“接通遠方”的任務。自此,這支沒有根據地的紅軍部隊,在河西走廊的狹長地帶,面對數倍於己的馬家軍圍堵,陷入了艱難的征戰之中,最後經鏖戰倪家營,浴血梨園口,終於導致失敗。在酒泉的安西,以李先生等人爲首的西路軍左支隊以疲憊之師進行了最後一戰,鮮血染紅了疏勒河水......

是的,我知道,這是一段慘痛的記憶。在河西地區,大部分西路軍戰士拋骨戈壁沙場,魂魄與西風相伴,最後只有少數被營救返回延安,這當中就包括安西突圍後進入新疆的400餘人,此外還有一部分戰士流落在甘肅、青海等地。那時,我在河西的`任何一個村落,只要看到滿臉皺紋、帶有川陝一帶口音的老漢或婆娘,心中就不由充滿敬意,因爲那很可能就是當年紅西路軍的老戰士,在他們身上有着許多令人熱血沸騰的故事。

有一個人,酒泉永遠難以忘記,那是關於一個戰士的經歷,他叫熊國炳。每當想起,酒泉總是難以抑制心中的傷感,伴着西風發出不斷的嗚咽。

熊國炳是四川通江人,那是共和國不該忘記的地方,土地革命時期,通江有4萬多人蔘加了紅軍,是著名的“紅軍之鄉”。熊國炳曾當選爲川陝省蘇維埃政府主席,後隨紅四方面軍參加長征後,長征結束後奉命參加西征,與陳昌浩、徐向前等人同爲西路軍軍政委員會委員,1937年3月西征失敗,與李先生、王樹聲等人組成西路軍工作委員會。在敵軍的圍追堵截之下,熊國炳不幸被俘,他化作伙伕脫離險境,帶着嚴重傷病沿途乞討到達酒泉。從此,熊國炳化名張炳南,流落在河西古城,靠打零工、擺小攤謀生。

酒泉永遠記着1960年10月底的一天。那年的冬天河西走廊格外寒冷,風雪吞噬着酒泉城,熊國炳全家飢寒交迫,實在沒有辦法,他硬着頭皮前往政府申請救濟。遭到拒絕後,他回到寒風刺骨,滴水成冰的街頭,彳亍前行,可是沒走幾步,就蜷臥在酒泉公園的門外,眉須上凍滿霜雪,奄奄一息。當天,這位身經百戰已經62歲的原紅軍高級將領,隱姓埋名20多年之後,閉上了眼睛……

一代紅軍將領竟然在共和國成立後凍餓街頭,這事令人聽來不禁扼腕。多少年之後我翻閱當地的史料,那上面竟然只寫着“去世”或“病死”。我想,明代的商船沉入海底,隔了幾個世紀還會有人千方百計打撈,可是曾經擔任過中國土地革命時期川陝省最高蘇維埃主席、西路軍軍政委員會委員等重要職務的熊國炳,從中國政治舞臺悄然消失卻少人問津,這難道不令人悲哀麼?

事實上,西路軍在荒灘戈壁苦戰4個多月,以巨大的犧牲支援了河東紅軍的行動,功不可沒。然而因爲政治上的原因,西路軍的歷史在很長時期內得不到應有的評價,致使很多老戰士與熊國炳一樣帶着遺恨離開人世。

老紅軍張庭富曾經擔任過川陝省委第一任婦女部長,長征途中,經徐向前等人介紹她與熊國炳在毛兒蓋結婚,參加西征後因部隊被打散被俘,經人營救逃出,一直流落在高臺,後與他人結婚。這個經歷與熊國炳相似,因傳言妻子在臨澤戰死,他在幾年後經人勸說與一個當地婦女結婚。酒泉與高臺近在咫尺,熊、張兩人至死未能相見。多年前,已經90多歲的張庭富偶然知道了熊國炳從被俘到去世的經歷,猶如晴天霹靂,老人感慨萬千:“原來他沒有死,我沒有死,近在眼前,都不知道,還各自結婚了,這算什麼,是誰造的孽呀?”

當我知道這個故事後,唏噓不已:人真像一葉浮萍,在風雨中顛簸,不知命運會把他帶到哪裏。這也是歷史的細節,只是酒泉對此吞吞吐吐,任由城市的過客評說。它也很無奈,政治的風雲變幻,有些人、有些事就是在這當中變換着色彩。好在今天酒泉變得更加大度了、氣派了,也更加漂亮了,更樂於在記憶的深處留下一些歷史的細節,就像過去的酒泉公園,如今已經改建成深藏着歷史底蘊的泉湖公園。

我把人稱爲城市的過客,我覺得這是很恰如其分的。歷史是弘大深遠的,說人是歷史的過客我覺得有點過,除非少數幾個能夠操縱歷史進程的人,霍去病不算,熊國炳更不算,人畢竟是歷史風雨中的一葉浮萍。

關於漢武帝開疆拓土的歷史,似乎已成定論。而關於西路軍的一段歷史,上個世紀的80年代,在李先生、徐向前等親歷者的干預下,真相才逐步得以澄清。這兩位共和國的功臣,深深懷念着長眠在祁連山和荒灘戈壁上的戰友,他們把自己人生的最後一段思念留在了這裏,骨灰撒在了這裏,成爲大山和戈壁永久的懷念......

我想:歷史其實就是由於這些細節的存在而變得鮮活無比,並進而構成一段一段的整體歷史;人們在對歷史做出評判時,如果有意無意抹殺這些細節,那隻能是乾巴巴的概念,沒有任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