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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山,熱土,老父親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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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載過去了,可我依然記得那場雨,記得那個飄雨的秋。

熟山,熱土,老父親的散文

暴雨叫囂了一整日,我在給父親打下手。看着他清晨鑽進雨裏,光着膀子扛回了一根竹子,然後坐在屋裏劈開,再起開一層青竹篾,將竹篾貼在膝蓋上,青面貼着褲腳,刀斜架在竹篾上,只一拉,便從竹篾上又起下一層黃篾,青竹篾便如紙片般薄,置於地上,還回旋着,伸了個懶腰。父親一直繼續着,將剩下的竹子劈成直徑約五毫米的圓柱,再用刀刮圓滑。就是那樣一雙佈滿口子的粗手,卻做得很仔細,笨重的竹刀,彷彿姑娘手裏的繡花針。這一做,就是一天。

吃午飯的時辰不清楚,只知道,父親說下雨不用幹活,可以晚點吃。於是,連帶着,父親把晚飯也省了。豆大的油燈跳躍着,我搬動着一個個瓦罐,小心翼翼地將屋頂漏下的雨水接住,還要警惕擠進屋裏的風,怕它吹滅了屋裏那唯一的火星子。不,準確地說,是這個家裏唯一的火星子。

“建國,給我舀碗水。”

我遵照父親地吩咐,跨過堂屋,摸黑着走進了竈房,麻利地走到那口大石缸面前,伸手,便拿到一個“天”字大碗,給父親盛去了一碗水。

父親就着這碗水裹腹,然後繼續着他手裏的活。

“爸,你不睡覺啊?”

“睡啥,這活又不累。黑塔溝那可等不了多久,我得趕緊做好送去。”

父親在做一把傘,竹製的傘骨,最後在紙做的傘面浸上桐油,便算完工。父親一直在趕工,聽說黑塔溝死了一頭老母豬,他託人帶去話,想買下那個豬肚。可拿什麼買?父親說了,有爺爺傳下來的這裁縫手藝,他要趕做一把桐油傘,再給對方說點好話,對方怕是能答應的。

“可,可我爺爺得的是水腫病,大家都說,他活不長了。”

“你爺爺可沒啥病,那是餓的,等把黑塔溝那個豬肚拿回來給你爺爺吃,他興許就好了。”

我們都不再說話。父親說了,做手藝的時候,要好好看着,記在心裏,才學得了匠活。

彼時,我還是個孩子,不知道人死前是個什麼樣子,但從鄰居口中得知,爺爺怕是活不久了。我曾聽見父親問爺爺:

“爸,你想吃啥不?”

“想吃啥也得家裏有啊,要能吃頓飽飯,死了倒也知足,總不至於做個餓死鬼。”

我不知道這樣的交談有何意義,便總想着哪塊地偏僻,想去偷幾個紅薯吃,可我膽小,終究也不敢。

天還沒亮,父親便出了門。雨已經停了,他仍然披着那件棕制的蓑衣,厚重得,如同一件盔甲,讓父親看起來雄赳赳的。他將桐油傘裹緊,赤腳走進了晨霧裏。我知道,父親去了黑塔溝,用他做了一日一夜的桐油傘,去換回那頭病死的老母豬肚。炊煙還未起,想必,父親又在石缸裏舀了水,就用的石缸旁那有個青色“天”字的大碗。

回來的時候已是下午,竹篾扭成的繩子將豬肚綁得緊緊地。父親很激動,命我和母親在屋裏支起一口鼎鍋,火苗竄起的時候,父親已經把豬肚翻來覆去洗了乾淨,而後抓起一小把米,和着幾顆豆子,裝進了豬肚裏。直到鼎鍋裏的水咕嘟作響,父親纔將豬肚小心翼翼地放進去。

整個下午,我都沒有離開鼎旁,父親也沒有離開。爺爺躺在鼎鍋旁的椅子上,不時和父親說上幾句話。母親喚了我好多次,可鼎鍋裏的香味彷彿長了很多雙無形的手,拽着我的腳挪也挪不動。或許男人生來遲鈍,好比父親,始終未曾發現我一直嚥着的口水。直到夜裏,到我離開,都未曾得到一口湯。

父親小心翼翼地守護那口鼎鍋,小心翼翼地添柴,小心翼翼地攪動,好似將他畢生的溫情都融化在了那鍋湯裏。他不時拿筷子翻動着豬肚,豬肚變得緊實,鼓鼓囊囊的,待到水燒去了大半,父親用筷子杵了杵豬肚,筷子便插進了豬肚裏。豬肚還在鍋裏翻煮,父親拿來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片一片來,送到爺爺口中。

鼎鍋始終沒停火,父親一直重複着那個動作,從豬肚微熟開始,一刀一刀地片下來,送到爺爺口中。爺爺吃到了深夜,整個豬肚,連同米粒和豆子,包括鼎鍋裏的湯,都一口沒剩。我一直守到深夜,可父親一直沒叫我吃一口。

爺爺並未如父親的願,吃下那個豬肚後,他走了。雨還在繼續,將父親的愁容怎麼都衝不盡。我一直跟在父親身後,想着能幫他打下手,儘管我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就那樣跟着他。

爺爺的葬禮愁壞了父親,奶奶說,一定要想辦法給爺爺置辦一個火匣子,自己有後人,軟葬地話該落下笑柄。棺材是打不起的,至於火匣子,便是尋幾塊木板,隨便釘個棺材的.樣子,讓葬禮看起來像那麼回事兒。

我一夜沒見到父親,等我起牀的時候,他已經和幾個本家在敲敲打打了。據說父親寫下字據,從社裏的保管室借了幾塊朽木頭,勉強將就着給爺爺釘個火匣子。

父親再也沒有離開過那片土地,靠着爺爺留下的那個銅碗,縫縫補補地將這個家撐了起來。那個做漿糊的小銅碗是唯一的財產,天冷的時候,父親提個火兜,將小銅碗放在火兜裏,讓自己一直能用上漿糊。或許,小銅碗承載的不僅僅是這個家的口糧,還有父親的思緒,在那些縫縫補補的夜,回憶着爺爺的匠活兒。

再後來,我們都成了家,才深刻的理解了父親當年的舉動,而父親一直不接受我們要將他接走的提議。漏雨的老屋已經拆了去,翻了又建,卻始終在當初的地基之上。父親說,當年土地少,吃個飽飯都是妄想,而如今不同了,到處都是土地,想在哪種什麼都成。是呵,村裏的人都如同我們一樣搬了出去,而堅守的只有父親,我知道,他捨不得那片熟悉的土地,捨不得糧食帶來的滿足和希望。父親還說,他能自食其力,倘若一個人連地都種不了,那還有個什麼活頭?

春節,我聽見父親在問我的小孫女。

“蕊蕊,坐飛機好玩嗎?會不會像坐車一樣暈?”

問這話的時候,父親顯得特別小心翼翼,甚至,連看着那個小姑娘的眼神,都有了崇拜之意。

“不好玩,再說了,飛機上的飯也不好吃,還不如吃你種的紅薯。”

父親顯得很驚喜,四世同堂了,父親是家裏唯一一個沒坐過飛機的人,我提議,就這個春節,要帶父親出去看看,坐一次飛機,至少,讓他親眼看看飛機。可父親拒絕了,他有些惱火。

“我是不走的,萬一我要死在了外面,你們不送我回來安葬,那我幹了一輩子,還回不了自己的家。”

末了,父親還交待,要去外面將他買的石頭擡上山,他已經看好了,就葬在他的父親——我的爺爺旁邊。

放眼望去,那些綠色的莊稼地,都是父親的地盤。他蹣跚着,穿梭在田間地頭,或許,不僅僅是在養活他自己,還在養活着希望,養活着一代人對於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