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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乾枯的柿子葉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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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再沒有比昨天更遙遠的了。王一山就像初冬時節太行山裏的一片被風乾的葉子,生命裏似乎只剩下了昨天。一切的可能與不可能都成爲暗礁,衝撞着他的命運之舟。好好活着,看來的確是一種奢望。作家蔣藍在一篇文章中寫道:“人在世上必須勞作,歷盡滄桑,猶如生爲鳥兒必須飛翔。生存的自由就是從不自由的狀態中,體驗到生命之水在身體流過時那樣一種艱辛的感動!”可對於王一山來說,從生命的汪洋中體驗到的感動越來越少,艱辛卻是與日俱增。

一片乾枯的柿子葉散文隨筆

兩年前深秋的一個傍晚,我和朋友一起去了王一山“家”中。選擇在一條偏僻的街道上,是因爲房租便宜。自從得了尿毒症後,他這個山裏人才和城鎮把上了邊兒,因爲他需要長期居住在這裏,定期到醫院做透析。當了將近二十年民辦教師、六年私立學校教師的他,苦苦求索了半輩子。

三戶人家合租這個坐西朝東的臨街小院子,灰色鐵柵欄門,院子極其狹窄,牆角還堆放着不少雜物。舊紙箱、報紙、礦泉水瓶和廢銅爛鐵,一起擁擠在東牆邊。南牆根,有一個鐵皮蜂窩煤爐,上面坐着的水壺正在滋滋冒着熱氣。院內共三間平房。屋檐頂上的白灰在歲月的撫摸中泛着潮氣,一片一片,成了細粉狀,黏附在一起。房子的水泥牆皮已經步入老年,臉皮皸裂、鬆動,有的已經剝落下來。

當我真實地邁進那間屋子看到正在牀上躺着、飽受病痛折磨的王一山時,忽地一下子,我整個人被裏面的一種陰鬱、低沉、凝滯的氣息籠罩了,頭皮一陣陣發麻,身體在痙攣,心臟似被一層堅硬的殼包裹,無法正常跳動。房間裏,沒有開燈。爲了省錢,他已經習慣在灰暗的顏色與光線中生活。看得出來,他很虛弱,臉色暗黃中透着蒼白,面頰消瘦,眼睛深陷在眼窩裏,沒有神采,沒有光亮。

這就是窮人最真實的生活。這時,我的眼前不斷浮現出都市的繁華,不斷涌動着洋車、別墅、名流和鈔票的影子。更清楚地意識到,人和人的差別如此之大。有的人出生就降落在天堂,享受榮華富貴;有的人一輩子掙扎在地獄,如同草芥和螻蟻,被忽視、踐踏。

他兒子進屋了,手裏拿着一綹兒韭菜,隨手放在了地上。地上還散亂地躺着幾隻紅薯和一小堆帶皮的花生、煤氣竈爐子、鐵鍋、水桶。窗子朝西開,一隻蜘蛛正在沿着窗向黑乎乎的牆角迅速爬去。窗臺上,擱着大小不一、落滿灰塵的瓶瓶罐罐。窗子頂端,缺了一塊兒玻璃,風不時從外面鑽進可惡的腦袋。窗子後面是一堵牆,離窗太近了,一到下午日頭偏西后,光一點進不來。

他的天空總是那麼陰暗、逼仄、窒息。在窄窄的天地裏,日子也因爲負債累累變得如同房間裏堆放的東西一樣卑微、雜亂無章。治病已讓他傾家蕩產,並揹負了近十萬元的債務。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大腦幾乎一片空白,我不知道什麼樣的語言能給他減輕哪怕一絲痛苦。我甚至不敢去看他空洞的眼睛,感覺那雙眼睛裏攤晾着他無辜、絕望的靈魂,裏面的光越來越散、越來越濁。他說話的時候,一直沒有用眼睛看,聲音也很小,像在自言自語。

我們起身告別。我說,會常來看望他,並囑咐他兒子一定要把那塊掉了的窗戶玻璃補上。走時,放下一點錢,我知道,對於他的疾病,那錢根本就是杯水車薪。我個人的力量實在太小,幾乎不能爲他做什麼。我離開後,他的日子不會發生絲毫改變。而我能做的,也僅僅是這些。

“拿些柿子吃吧,山裏人沒啥別的稀罕物,已經泡好了,你們拿回家直接就能吃”,王一山讓他兒子提着柿子送給我們。

拒絕。可滿滿兩袋子柿子,硬被塞到了車上。車開動了。我低頭看車座上那兩袋又紅又青的柿子,拿出一個,想要品嚐,又不禁疑惑起來——澀柿子,經水泡過後,果真能變得甘甜嗎?

人生的軌跡到底是自己走出來的,還是有一種神祕莫測的力量推動自己畫出的痕?

王一山越來越相信,一定是有一個巨大的、覆蓋性的、操作性的、決定性的、無微不至的存在,掌握着每個人的人生。那就是命。雖然它看不見,但看不見,就不一定不存在,比如空氣,比如愛,比如恨,比如高尚,比如卑鄙。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如果還能回到少年時期,讓命運重新來安排一切,讓他得到本應該屬於自己的東西,這輩子過得還會如此悽慘嗎?他攥着拳頭,小聲罵了句:“命運他媽的也嫌貧愛富!”這是他第一次學會罵人,不,不是罵人,是罵命。他一輩子老實敦厚,謙讓溫和,善良勤勞,大度寬容,甚至是以德報怨,他怎麼會罵人呢?!

自從被擠出原來的人生軌道,他就沿着另一條道路走,越走越遠,回不去了,原來的路已被堵死。

幾十年前,王一山還是個15歲的少年,他有多少幻想,多少夢。尤其是山裏的孩子,對未來美好生活更是充滿強烈的渴望。

一定好好讀書,唯有讀書可以改變命運。爹孃爲了供自己上學,飯都捨不得吃飽。一到秋天,莊稼熟了,果子熟了,爹孃就更忙了。忙着跑遍山溝摘酸棗、扒野杏,忙着去地裏拾花生、山藥、土豆。學費都是靠這些換來的呀。爹孃長滿老繭粗粗的手,被荊棘和酸棗樹上的刺扎得留下一道道血印。那血不僅淌在爹孃的手上,更流在王一山的心裏。想到這裏,他的心一陣陣疼。

全村的父老鄉親都生活在小山坳裏,過着窮苦日子。村子四圍都是山,每家每戶的房子都是用山上打來的石頭砌成的,多是堅硬厚重的紅石。房子依山就勢,蓋在相對平整的地方。家家戶戶種着核桃、柿子樹,有的在院子裏,有的在街道旁。高而密實的枝葉蓬勃翠綠,紅色的石頭房子掩映其中。幾十戶人家零散分佈着,三戶一組,五戶一片。他們的農田極少,是在山坡上開出來的荒地,巴掌大小,這裏一塊,那裏一塊。山區又很缺水,這樣的農田沒辦法集中灌溉,只能靠天吃飯,雨水多,就能打些糧食,天旱了,實在沒辦法填飽肚子。

王一山心裏始終點燃着火把,這把火不僅照亮着他的世界,更驅動着他的內心。當羣山的暗影將他的世界遮住時,那火把就是驅逐黑暗的利器。他在小小煤油燈的陪伴下,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王一山總是考第一。

中考時,他果然考出了很好的成績。他報了中專,本來考上了,卻稀裏糊塗地沒去成,機會成了別人的。“認命吧。”爹眯着眼,狠狠抽了口旱菸,耷拉着腦袋。煙霧在他的臉前盤繞,從頭髮中緩慢地升起。他骨頭裏僅存的一點硬氣也蒸發殆盡,隨着煙霧,飄散開來,頭埋得更深了。

王一山一聲不吭,從家裏狂奔出去,淚水早就模糊了他的雙眼。

列車呼嘯着,從王一山身旁疾馳而過,猛烈的風將他拽了個趔趄。那趟本屬於他的列車,無情地拋棄了他。火車很快就變成一個小方點兒,進而化成一股白煙,從他視線裏漸漸消逝了。夢,已被堅硬的車輪碾成粉末。

可對於愛做夢的人,夢似乎永遠都停不下來。當一個夢破碎、被埋葬起來的時候,心底裏就會又長出來一個。甚至比先前那個,還要美麗,還要絢爛。

中專上不成,就上高中,考大學。他自然知道,這樣的選擇,會給自己貧困的家庭帶來多麼沉重的負擔。爹孃供自己讀完初中,就已經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了。爹孃手上的血,一直淌在一山的心裏。窮苦人的人生是在荊棘和土坷垃裏翻找出來的,是在山石縫兒裏硬生生摳出來的,是在深不見底的山谷中攀爬出來的。

“上高中,爹供你。”

就在那年,一山到縣城上了高中。高中的三年,他更像頭犟牛。而且是頭只願意幹活,不願意吃草的犟牛。爲省下錢,他一個星期的伙食就是娘給烙的幾張幹餅,就着白開水。

幾乎所有的老師和同學都認爲,王一山考上大學是鐵板釘釘的事情。

可是,他真的就落榜了,只差兩分。揭榜的時候,他重重地落在地上。王,一,山,三個字被狠狠地摔下來。這一次,真的是摔疼了,摔得還有些頭暈,不止是頭暈,還噁心、嘔吐。高考夢成了一股酸水兒,在王一山的肚子裏存了三年,終於被吐了出來。

教書吧,臨村小學正缺老師呢。爹知道,只有這樣,才能永遠讓書當兒子的空氣,當兒子的糧食。

教書。王一山的眼睛又亮了,呼吸又順暢了,胳膊腿兒又有勁兒了,腳底又生風了。這風“呼啦啦”一刮,二十五年過去了。

王一山正式成爲山區民辦教師,在他老家的那個鄉鎮裏,二十年間,輾轉了十幾個村子,哪裏需要,他就去哪裏。整個山區的師資太匱乏了,有正式工作關係的老師沒有幾個,很多都是民辦教師。他教的畢業班成績,總是排第一。他的教學成績一路領先,教學事蹟也曾經在報紙上被報道過。這中間,本來有一次民辦教師轉正的機會,可他參加工作的時間與要求年限僅僅差幾個月,就這樣,又一次被幸運之神拒之門外。

2008年5月,汶川大地震發生。王一山看到一幕幕慘境,尤其是被埋在廢墟里的孩子時,他的心都碎了。他是老師,是父親。

他自發地第一個報了名,要求做志願者,支援災區教育。

就在他整裝待發之時,十幾年前患過的.腎炎,復發了。他身體變得浮腫,高燒,噁心。去汶川當志願者的願望,被尖利的輸液針扎破了。

他的列車,永遠拋棄了他。搭錯車,就處處趕不上趟兒。目的地,總在眼前晃動,卻難以到達。這一次,他成了未能如願的志願者,住進了醫院。醫生告訴他,讓他多休息,一年後再上班。可是,他出院沒多久就上班了。

那年的11月14日晚,我第三次來到王一山家中。這個日期,我記得非常清楚。因爲每年的11月15日,是縣城的集中供暖日,那年冬天十分寒冷,供暖便提前了一天。晚上回到家裏,一進門,我就被一股強大的熱浪緊緊包圍,真是幸福極了。

王一山的家把我凍壞了。那塊空缺的窗戶玻璃還沒補上,寒氣一股股襲來,屋子簡直成了冰窖。冷,透肌徹骨的冷。在他家待了不到半個小時,寒氣已鑽進我的每個毛孔和細胞。北方的冬天來得很早,11月初,大風一起,狂掃落葉,氣溫就會驟降,天氣乾燥而寒冷,人們就盼着早些有暖氣。他租來的房子沒有任何取暖設施。我問他怎麼過冬?他說,現在還不冷,過一陣子,從老家搬來一個小鐵皮爐就行。

回家後,我坐在沙發上,喝着熱乎乎的茶,腳泡在熱乎乎的水裏,感受着從暖氣裏散發出來的一股股熱氣。寒冷,被鐵門牢牢地阻擋在外。可屋裏暖和,就等於冬天不存在嗎?它還是那麼嚴酷地站在那裏,不會輕易轉身離去。我突然感覺,它的力量那麼強大,它狠狠地敲打窗戶、踩踏屋頂,它怒目而視,橫行霸道,毫不留情。我開始覺得冷了。一種比寒風更加凌厲的冷氣一下子透過窗戶,躥到我的頭頂,攫住我的喉嚨。一種罪惡感油然而生,我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而艱難。我能爲遭受苦難的人做些什麼?我沒有一絲一毫改變他們生活現狀的能力。面對他們的痛,我只能表示孱弱無力的同情和杯水車薪的施捨。

我渾身戰慄,感覺那麼冷。可我實在想不通,在呼嘯的寒風裏,爲啥王一山卻說“不冷”!一個病人身體應該更加脆弱,更加敏感。難道他失去了感知神經?

或許,他早已習慣了冰冷,習慣了痛苦。當冷和痛苦成爲常態時,冷就不是冷了,痛苦也便不是痛苦,它們都會變成麻木。

一連串的痛苦加身,把王一山煉就成了鋼筋鐵骨,他的抗擊打能力就是這樣不斷增強的。不管命運怎樣出擊,他都能用身體頂過去。命運一步步緊逼,不斷賜予他更多、更艱難的磨礪和考驗,終於把他逼上了絕路。2010年10月,他被確診爲尿毒症。這一次,他是真的被打垮了。

他站在死亡的邊緣,透過那扇門,他看到黑黢黢的無底深洞,從深洞裏氤氳出白色的冷氣,冷氣結成冰霜,將他的雙腳凍住。他想逃走,卻難以邁步。他感覺有一雙可怕的手,正伸向他,摁住他的後背,在使勁兒推。他掙扎着,就要掉進去了。他拼了命,也要牢牢抓住那扇大門。那個黑洞太可怕了,他害怕那張開的血盆大口將他吞噬。他實在眷戀啊,爹孃、妻兒、學生、還有空氣和陽光。

他突然感覺在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堵牆,很高,很厚。牆是紅色的,仔細看,全都是榮譽證書。他在教育事業上耕耘了二十五年,獲得了上百個榮譽證書。那些證書一直躺在一隻大箱子裏,被他珍藏着。現在,它們都來了,一個接着一個,一排連成一排,化成一堵牆。在他看來,那簡直就是一堵救命的牆。他的眼睛開始放光,雙臂使勁兒夠那牆。他認爲,只要能抱住牆,他就可以逃離險境。手就要觸到牆了,他一陣欣喜。可霎時間那堵牆化成一道紅色的光,離他越來越遠。最後,光漸漸消失,只留下一道暗影,浮在半空。他開始絕望。絕望和背後的那雙手一起用力,將他漸漸推向黑洞。他全身浮腫,混水在他體內聚集,腎功能嚴重衰竭,毒素在他身上積成一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呼吸窘困,渾身憋脹,感到噁心。他幾乎不敢喝水,只能從飯食和少量湯中得到水分和養料。那些水分都會成爲他的負擔,無法正常排泄。他感覺身體就要爆炸了,每一個細胞都在裂變,被瓦解,蒸發。他的身體不斷向下墜落,寒冷的白氣籠罩着他,他再也無力掙扎了。突然間,他的手碰到一樣東西,是一臺機器,他本能地抓住那臺機器,使得自己不再向下墜落。

他求助,這是黑暗中的唯一希望。機器答應了他,向他伸出四個手指。他不明白什麼意思。機器歪着腦袋,斜着眼睛,從鼻子裏發出聲音:“哼,傻老帽兒,不懂市場,四百塊錢!”王一山掏出錢,塞給它。機器將粗大的針頭和管子,伸進王一山的動脈血管裏。他的血流出來,經過透析液,再回到身體裏,一共循環往復五次。漸漸的,那些淤積在體內的水不見了,毒素也被機器過濾出來,王一山渾身輕鬆,感覺舒服極了。那臺機器簡直太神奇、太強大了,能打敗毒素!王一山內心一陣狂喜。可三天後,他的身體再一次浮腫起來,毒素又來了!“機器,救命的機器”,王一山呼喊着,又遞過去四百塊錢。他離不開那臺機器了,他和機器之間形成了一種不變的交易。每得到一次錢,機器就幫他一次。就這樣,王一山在死亡的邊線上,進了又退,退了又進,卻無法真正徹底逃離。

機器不斷吸走他的錢,他早就分文皆無,傾家蕩產了。自從他生病以後,他原來工作過的私立學校就徹底把他從花名冊上一筆勾銷了,像是對待毫無瓜葛的路人,更別說拿出一分錢。妻子在老家,跑遍了親戚朋友和鄉親們的家。他們都伸出了援手,幾乎全村的人都給他拿出了錢,儘管他們自己過得也並不富裕。

他陷入了一個無底的深洞。龐大的債務,形成黑色的窟窿,從窟窿裏鑽出盤旋的颶風,朝着他和家人襲來。他開始反思自己活着的意義。自己現在就是一張爛紙糊成的盒子,風一吹,雨一打,就破裂了。還有價值嗎?只能給家人帶來巨大的精神創痛和還不清的債務。離開吧,爲了家人,還是離開吧。他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妻子和兒女身上揹負的大山。他覺得自己太自私了,爲了能活着,爲了能看到他們,不惜給他們帶來沉重的壓力。沒有任何意義了,是該離去了。

他閉上眼睛,決定自己跳向那個無底的深淵。他堅持拒絕那臺機器的幫助了。妻子和孩子哭着求他。他再不願通過賄賂機器,求得苟延殘喘。離開,他已經輕飄飄上路了,帶着他已經被毒素又一次填滿的身體,上路。他覺得自己就要解脫,另一個世界正等着他。

機器的管子插在他身上,毒素又一次被過濾出來。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居然又躺在了醫院的病牀上。機器正伸過手,要錢。

“爲什麼又把我送到這裏?!”王一山歇斯底里地喊着,拽過輸液器,想要拔掉。妻子趕忙握住了他的手,哭着求他。

他看着乖巧女兒圓圓的臉,看着帥氣兒子的眼睛,感受着妻子粗糙卻溫暖的手,真的,有些捨不得離開了。一種求生的本能化成一股泉水,從他身體內部不斷翻涌出來,愈來愈強烈。

王一山的女兒,當時上初中一年級。那年冬天裏的一天,我來到她就讀的學校。打聽到她的宿舍,孩子們正在吃飯。

“哪個同學是小楓?我找小楓。”

“她去打飯了,就要回來了,您等一會兒吧。”孩子們很熱情地讓我坐下。

“聽說,小楓成績很好。她學習特刻苦是吧?”

“嗯,她學習好,也很用功,每次比我們回宿舍晚,比我們到教室早!”“她很省儉,平時連本子都捨不得買,我們用完的本子,她再用反面寫字。”“她還特別不怕冷,我們都穿棉襖了,她還只穿毛衣。”

聽了這些,我心裏很難受,甚至有些不安。我的兒子,和她們一樣大。四個老人寵着一個寶貝疙瘩,從小簡直是在蜜罐裏泡大的。買來好吃的,還怕他挑揀,想方設法哄着吃。上學後用的本子,幾乎沒有一個能從頭寫到尾,筆更是多得滿天飛。他知道什麼是飢餓,什麼是寒冷,什麼是苦的滋味嗎?

小楓這樣的孩子,出生在貧困家庭,就註定要吃很多苦,註定要走一條無比艱難的人生之路。我的眼角溼潤了。

我剋制自己的情緒,問同宿舍的孩子:“小楓家裏的情況,你們知道嗎?”孩子們搖搖頭。“她父親得了重病,家裏條件不好,上學很艱難。你們都是她的好同學,平時多互相幫助,好嗎?”

孩子們使勁點頭,眼神是那樣清澈,像一汪清水,閃着單純、善良的光。隨後,她們一個個低下頭,慢慢吞嚥着食物。剛纔熱熱鬧鬧的宿舍,突然間就變得沉寂了。

我的腦海中不斷想象、勾畫着那孩子的形象。會是矮小的個子,瘦瘦的肩膀。眼神裏流露出的也會是怯弱吧?性格一定內向,不愛說話,甚至是孤僻的。

門開了,一個小小的齊發女孩子端着飯盒走進來。

“小楓,有個阿姨來找你。”

小楓忽閃着大眼睛望着我,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放下飯盒,拉起我的手,笑了笑,嘴角向上翹着:“您就是來看我的阿姨?上個週末,爸爸告訴我,會有一位阿姨過來看我,真是謝謝您!”小姑娘的臉上開出一朵燦爛的花。

我仔細打量着孩子,她的肩膀果真是瘦瘦的,一雙小手凍得通紅,身上穿着一件紅色的舊毛衣,一件方格子單外套,衣服很大,像個布袋一樣將她罩住。腳上穿着手工做的千層底布鞋,鞋幫已經被蹭得發毛了。我沒有從她的臉上捕捉到一點膽怯、自卑與羞澀。面對一個陌生人,她說話落落大方,笑容綻放在她白皙的、圓圓的臉上,睫毛長長的,像月亮湖畔豐美茂密的水草。這是個內心多麼堅強,多麼陽光的孩子。

“吃飯吧,孩子!”孩子掀開飯盒,是小米湯,很稀,上面漂着幾片菠菜葉子,有一片菠菜葉掛在了飯盒的邊沿兒。小楓用手將它捏起來,放在嘴裏,嚼得很香。一個饅頭,就着清湯寡水的飯就是一頓晚餐。她媽媽告訴我,爲了省錢,孩子在學校從來都不吃菜。我拿出帶來的食物,有包子,葷的,素的。我問她想吃什麼。她說:“阿姨,我想吃肉包子。”孩子狼吞虎嚥,一下子吃進去四個。臨走時,我把帶來的一件羽絨服給她穿上,還留下一些錢。她不要。我塞到她衣兜裏:“孩子,你正長身體,學習也很累,一定要捨得吃飯。”

孩子送我下樓,我在前面,她在後面。我轉過身,發現她低頭,眼角暗藏着淚水,我抱住她的肩,摟着她:“孩子,一定要堅強,只要努力,一切都會好起來!”聽到這些話,孩子點點頭,淚水順着臉頰,如兩串雨珠滾落下來。

這時,天色已晚,夜已乘着凜冽的寒風,裹着黑色的紗縵升騰起來,浸着寒氣,瀰漫在四周。夜空裏,稀稀疏疏散落着幾點星,顯得那樣寂寞、寥落。

我替她擦乾淚,讓她回宿舍。看着她小而孱弱的背影漸漸被夜色吞沒,我的心不免一陣淒涼。孩子堅強的內心還能撐多久?她這樣小小的年紀,就承受了太多的辛酸和苦難。這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來說,公平嗎?

走在回家的路上,腦子中不斷浮現着小楓的聲音,和她燦爛如花的笑臉,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還在閃動着光芒。可我知道,那光芒的背後有多少黯淡和苦澀!

那天,她媽媽告訴我,就在開學前幾天,孩子拿着通知書,把她從屋子裏拉出來,哭着說:“爸爸治病要花錢,要不,這學咱不上了吧!”孩子說着,捂着臉,哭得更厲害了。她怎麼會真的捨得放棄呢?可她知道,放棄上學,就等於給家裏節約了開支,就可以多給爸爸透析幾次。

“孩子,砸鍋賣鐵咱也要供你上學!”母親的淚水掉在小楓手上,那麼熱,熱得有些燙手。

每次,小楓從學校回來,媽媽問她還有沒有錢,她總說還有,她告訴媽媽,最省錢的辦法就是不吃菜!叮囑媽媽,一定不能告訴爸爸,這是她們之間的祕密。還有個省錢的辦法,就是拿同學們用過的本子再用,兩面都用完了,便攢起來,當廢紙賣掉,換錢。

母親心頭插了把刀。再苦再累,也要支撐下去,現在家裏就全靠她了,儘管她矮小單薄,但已成了全家的依靠和支柱。

第二天,小楓母親回到山裏,她總是這樣山上、山下兩頭跑。那天夜裏,下雪了。北風裹着鵝毛大雪,紛紛揚揚,漫天飛舞,整整下了一夜。清晨,雪足足有一尺厚,雪片還在空中不停旋轉。白茫茫,亮閃閃,整個山坳子被雪蓋得嚴嚴實實。村子靜得讓人透不過氣來,連只麻雀都看不見。小楓的母親出門了,外面沒有路,只有鋪天蓋地的大雪。深一腳,淺一腳,她把厚厚的雪鑽出一個個窟窿。她要到鄰村的遠房親戚家借錢去。

風將她的頭髮吹得凌亂,雪片“啪啪”地打在她臉上,她耳邊不斷響起女兒天真的話:雪化了,就是春天。

一個虛弱的人,只好抱着痛苦來取暖。痛苦如夢魘般纏繞着他,可他虛弱到無力把痛苦“擰成一股繩”扔出體外,就只好把它們收拾好,用自己的身體當容器去承擔。

王一山從醫院剛剛透析回來,他靜靜地躺在牀上,聽着時鐘“滴滴答答”的聲響。時間對於他來說終於慢了下來。這麼多年來,他總是追着時間跑呀跑呀,可時間和機緣都跑得太快,他一路狂奔也總是被落在後面。他累了,突然麻木了多年的神經開始漸漸復甦,他感覺到渾身疼痛,他看到自己的命運和人生出現的巨大裂痕形成一道無法縫合的傷口。同時,他也看到了命運和人生之外的豁口。他無法使傷口癒合,他更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一種強大的力量幾乎摧垮了他的意志,敲碎了他的靈魂。生命的荒蕪感蔓延到他的每一根神經,爬滿他殘弱的病體。活着,變得越來越艱難了。

他的意識逐漸模糊起來,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盈,正朝向時間的裂縫跌落下去,宛若一片飄離枝幹的枯柿子葉,裹在風中,上下翻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