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散文
人生是由無數的遺憾和悵惘組成的吧？這遺憾和悵惘多半是痛苦夾雜着甜蜜。我是一個經常活在往事裏的人。對往事的追懷，消磨了我許多閒暇時光，而最刻骨的還是這件——
那年的秋季開學，我懷着破碎的心情走進一所新的學校，繼續爲自己的前程拼搏。高考再度失利的痛苦，讓我真想立馬在這個世界上消失。那還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高考時代，高考的成敗決定着一個人的終極命運。那年頭，因高考而走上絕路的大有人在。我沒有那麼剛烈，苟且偷生下來，義無反顧地踏上征程。
學習，考試，題海茫茫，只爲最後三天做積累。枯燥乏味，不喜歡也要學，死記硬背，沒有自己的思維、思想。相信每一個莘莘學子都有甚至比我還深刻的體驗。
絮叨這些，是爲了還原我當年四面楚歌、焦頭爛額的境地。哦，青春，我感受不到她撲面而來的香甜氣息，青春，正值意氣風發的青春，我卻一臉的頹廢和滄桑。青春的天空應是麗日藍天，而我的天空卻彤雲密佈;青春的原野繁花似錦，而我的腳下泥濘不堪，沼澤一望無際......
在密不透風的甚至連課外書都不允許看的令人窒息的環境中，調節心情的方式可能就是在課間休息時觀賞校園裏那些女孩的身影——不需要任何饋贈的目光的守望、遊弋，不期待任何事情的發生。只是遠遠地欣賞，如欣賞一幅畫，一朵花......說這些也許有些可笑——我從來不認爲對異性抱着某種好感好奇是件可恥的事。相反，我認爲這是十分美好的情懷，至真至純，如一塊璞玉，晶瑩無瑕......
目光逡巡之間，意想不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一個身材瘦長、上身穿一件淺黃色的茄克衫的女孩子走進視線，她臉色白皙，還透着孩子般的稚氣，她有些羞澀的.看着我，然後是微微低下頭去......幾年後，我讀到徐志摩的這幾句詩——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風涼的嬌羞
哦，當時的感覺就是這樣。怦然心動是令人陶醉的一瞬。一次，兩次......潛意識中的東西一旦得到確認，它就牢固地在心裏紮下根，怎麼也拔除不掉了；一個人一旦走進你的心裏，她便不再是過客了。
我感奮於這目光交流的光亮，我甚至沒肝沒肺地用一兩節課的時間來回味這份美妙,儘管這不是第一次經歷。身處水深火熱的氛圍裏，有一份素昧平生的認可，是多麼令人激動欣喜的事情啊。我甚至有一種淚奔的感覺---看看自己，其貌不揚，形象猥瑣，前程未卜......我何德何能，受此青睞？
短暫的欣喜過後，殘酷的現實如一盆冷水，澆滅了高漲的熱情。飛逝的日子如一聲棒喝，把我打出一身冷汗——是啊，都什麼時候啦，你還有心思想這些兒女私情？難道你忘了你的困苦？難道你忘了父母的期望和壓力？難道你忘了世人的白眼和嘲諷？
你真是個混蛋！
我暗罵着自己。
但是，畢竟在一個校園裏，低頭不見擡頭見呀。我該如何拒絕這無言的表達？那個女孩子在高一（四)班，她的教室外是學校的林蔭大道，道邊是一報紙欄，有我喜歡的《中國體育報》，每天我都要在課外活動時間瀏覽。她不時出現，默示微笑，而我則心亂迷離......
我該怎麼辦？
我爲躲避那個身影，又耗費了許多時間。終於想出僞裝的辦法，出外時戴上只有在上課時才戴的近視眼鏡。並希望她能明瞭——這個有些頹廢的男孩子是近視眼，他雖然有時瞪着倆大眼看人，但什麼也看不清，看你也是這樣。所以，你們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當時的確是這麼想的。查看那一年的日記，閃爍遮掩的語句裏有這樣幾句“詩”——
我戴上眼鏡不是爲了
把風景看清
我只想眼鏡是盾牌
遮掩心湖的不平靜
或許，欲蓋彌彰
湖面又掠過更大的風
......
詩寫得很蹩腳了，純粹給自己看的。由此，內心的掙扎可見一斑。
她的教室外牆上有一黑板。有一天，我看到黑板上有這樣的粉筆字：“可悲可嘆的姑娘啊，醒醒吧！不要沉溺。珍惜青春吧。”勸誡的言辭讓人聯想到悄然演繹的故事。而這故事竟然和自己正在經歷的何其相似！我倒由衷地期盼這話是寫給那個女孩子的，並希望她能看到，揮動理智之劍，斬斷這情絲（我猜想她也會和我一樣，神不守舍，迷茫慌亂，如一隻困在籠子裏的小鳥）……
我儘量減少摩擦出火花的機會。
多少有點釋然。
內心的掙扎依舊不曾平息。
時光，就這樣在迷茫慌亂中流逝。
最後離校的日子終於來臨了。
我把一口袋書放到自行車的貨架上，從教室裏往宿舍裏走。第六感覺告訴我，有人在身後目送我的離開。我漠然的瞥了一眼，熱血頓時涌上腦門。是她，正是她，還有她的一同學，她們在朝我指點着，私語着。差不多一年了，她長高了，不再那麼瘦削，長髮剪成齊耳短髮，那天她穿了件淺色的花格子的褲子......
我不能停留，也不能有任何的表示；
我不能給她留下任何相思；
我不能耽擱她的豆蔻華年；
也不能讓她生活在別人的口舌和唾沫裏；
除了往前走，我只能還是往前走。
心裏，如同扳倒了五味瓶，說不清的滋味涌上來：多麼尷尬的人生啊！我正在雨季，迎受七月黑色風暴的來襲，而她正在花季，感受別樣的平靜。陰錯陽差，也就註定咫尺天涯。這個故事也許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這是個美麗的夢吧，夢中糾結的，是現實與夢想的衝突；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悵惘。
夢醒時分，卻是刻骨的痛。
那個女孩子，是盛開在我青春廢墟上一朵奇葩。她明豔照人，搖曳多姿，而我只能遠遠欣賞，不能接近採擷，掬她入手，乃至擁她入懷；那個女孩子，是上蒼恩賜給我的天使，她讓我在飄零無依的時刻感受到慰藉，讓我不至於徹底崩潰讓我堅信逆境生活中仍還有那麼美好的一面......
那個身材修長的女孩子，那個留着我喜愛的髮式的女孩子，那個稚氣未脫的女孩子，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來自哪裏，甚至我不曾和她說過一句話......但是，在這以後20多年的無數個日子裏，我無數次地想起她，無數次地緬懷，無數次地感激。有時，我癡癡地發下誓願：有生之年，我一定要找到她，告訴她，她曾經帶給我的激動溫暖；我要感謝她，感謝她給我一份珍寶般的記憶……
“我愛你只因你已遠去
不再出現不復記憶
才能掀起層層結痂的心啊
在無星無月的夜裏
一層是一種掙扎
一層是一次蛻變
而在驀然回首的痛楚裏
亭亭出現的是你我的華年”
歲月輪迴，我送女兒上高中，又一次來到這個校園。滄海桑田，當年的教室、林蔭道、報紙欄等不復存在。物不是，人已非。記憶中的畫面卻又在眼前回閃，一羣女孩子笑語盈盈從身邊走過，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恍惚中，我彷彿又看到那張嬌羞的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