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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爺爺的故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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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時在我的老家,曾聽本家四叔講過許多故事。除“劉關張”、諸葛亮、孫悟空們之外,還有許多本村甚至本家的一些異人趣事。可惜當時只對孫大聖的本事,“劉關張”的義氣和諸葛孔明的能掐會算有興趣,致於本村本家這些眼巴前的事,到不怎麼關心。但是有一個人的事到現在還大約記得些,那是一個四叔都得稱呼三爺爺的人和事。四叔稱三爺爺,我想我該稱太爺爺了罷。

太爺爺的故事散文

太爺爺是本村大戶,算得上殷實人家了:好地有五六十畝,坡上的薄地還不算在內,還在南山埡口下有一大片蘋果園子。此外,本村裏還開着一家油坊和一家鐵匠鋪。宅院是兩進兩出的,門階與街門皆高大,不同於一般小門小戶。宅院的側後是一挺大的場院,場院邊上是家裏的兩掛大車和牲口棚,大堆大堆的柴草草料就垛在牲口棚旁,垛的山一樣高。

太爺爺的德性據說挺好,這麼大一家產,一生也只一房妻室,生有兩男兩女;平時不抽、不嫖、不賭,飲食穿戴等也較爲清淡內斂。在本村本族中,太爺爺的人緣、口碑、威望等都是極好的。

據太爺爺自己說,他一生最得意的不是有這樣的一個家業,而是自己通曉易理。還說過,一生中最大的志趣也不在發家,而在於易學。故此,太爺爺會算,那是一定的。算生死,算姻緣,算前程流年,這些都不在話下。只是,太爺爺輕易不給人算,懂些事理的人都知道,這是怕泄露天機折壽。所以街坊們沒有大事,一般不會去求,求,也不會給算。那一年,村西的一戶也挺富足的人家提着東西來算兒子前程,卻只陪着閒扯,幾次把話頭引到生辰八字處,都被太爺爺又把話題支開,就是裝糊塗,不給算,最後人家只好走人。然而,有一次一個街坊家裏跑失了牛,急的孤兒寡母在門口哭,街上碰見了,太爺爺屈指便算了起來,算時只問了那牛走失的時辰,略一掐算,便往南一指言道:“不出二里地,找去吧。”待他母子奔向南去後,太爺爺對周圍人說:“這孤兒寡母的,失了牛,那是塌了天的事,能幫就幫幫。”這,可見太爺爺的德性。後來據那寡母說,和栓住往南山還沒走出二里,就看見俺那牛在那溝里老實實吃草呢。這,又足見太爺爺的易理之精。

到六十歲上,太爺爺便將家中大小事等一推,交給了長子,便啥事不管,一心只飲茶研讀易學。研讀之餘,偶爾也瞅幾眼陶淵明等閒雜之書。到了花開果熟之時,也常見着太爺爺長衫薄履、大袖飄飄出現在南山自家果園子裏轉悠,果真一副仙風道骨模樣。

就在這次年的元宵節過後,一天,太爺爺把自己關在裏屋,衍算了一上午,直到長子來請了兩次,纔開門走去飯桌,坐下時表情很時凝重,見狀,一家子誰也不敢出聲,大媳婦趕緊添飯,二媳婦緊着端菜,老夫人在旁看着臉把筷子遞到手裏,悄無聲息地吃了一頓飯。飯後太爺爺環視了一圈衆人,才鄭重地將老夫人與長子叫進了裏屋。

在裏屋,待長子給二老添好茶又重新立在一邊後,太爺爺呷了口茶才言道:“我要死了……”

“他爹……”夫人驚聞此言,顫抖的手放下欲飲的茶,驚恐地看着太爺爺說不出下文,兒子在一旁也驚的張大着嘴巴說不出半句話來。

“你們不用驚慌。”太爺爺邊說邊拍拍夫人手,以示安慰。又轉過頭對長子道:“我是無疾而終,是好事啊,我來到這世上,到今年,數來正好一個甲子……”

“他爹,這是真的假的?你可不要亂說嚇人。”說着淚已滿面,眼巴巴地一會看看太爺爺一會又看看長子。兒子此時也如五雷轟頂,不敢相信也不肯接受這是真的,一時間,三個人都在大眼瞪小眼。

“嚇你們作什麼?不會錯的,我這幾天已衍算過多次,你們快準備後事吧。”

“爹……”兒子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哽噎着聲音流着淚望着老父卻說不出話來。

“老大啊,你是家裏的長子。”說着用手掌愛憐的拍了拍長子肩膀接着說道:“我死後,你們也不用大操大辦,壽材、壽衣、壽冠、壽鞋等早就備下了,到時也不用你們穿,我自己會提前弄妥貼,只待我一閉眼,你們只管擡到棺材裏,然後只管哭就行了;守靈時僧人可以請也可以不請,道士卻一定要到場給我超度,這事不能馬虎;出殯時領路開道的那個扛幡敲鑼的人,也一定要地道,切不能隨便找個人糊弄;紙牛、紙馬、紙羊等可多可少,還有紙錢,這些你們看着弄,我都放心。我不放心的有二件事,一是你娘……”說着看了夫人一眼。

“他爹……”這時夫人終於哭出聲來。

“我死後,你哥倆要孝敬你娘。”

“爹……您老放心。”兒子此時也泣不成聲了。

“二一件是你哥倆在你娘在世之時,不能分家。”

“是,一切都聽爹的,爹還有什麼囑咐?”

“沒大事了,再就是我去之後,把我用過的茶具、酒具特別是我的那些書都給我裝進棺材裏,我好用。”說完這些話,把茶杯裏的水飲完,站起身來竟擡腿向外走去。

“爹,您這是要上哪?”兒子慌忙起來拽着太爺爺手臂,不敢攔,又怕這就要去,只好隨着往外走。

“我要去咱家那些地裏看看,還有果園子、鐵匠鋪、油坊,我都要去再看一眼。”

“那我陪着爹。”

“不用!你們在家商量事,不用賠。”

“可、可、可是爹呀,您老這事倒底有譜沒譜?是什麼時候的事啊?”說着淚水又流下來了。

“噢,是正月十九午時三刻,不會差的!”說着臉仰向上天朗聲又道:“老天爺眷顧啊,讓我與一家老少過完元宵節才走。”說着就走出屋去,走出宅院,向自家的那些田地走去。

這長子本欲隨爹爹去,可爹不準,此時正一腳門裏一腳門外不知如何是好。一想到正月十九離此刻只有三天光景,便悲從中來,依着門看着母親便哽噎起來。

“把他們都叫進來吧。”母親終於收淚發話。

一家子早就覺出今日之事非同一般,吃完飯誰也沒敢離開,見叫,便齊乎啦涌進屋裏。

“坐吧,都坐下說話。”老夫人仍坐在八仙桌旁,大熄婦在婆婆對面椅子上坐下,二媳婦挨着大嫂坐,小女兒獨個跳上了炕,兩兒子立在母側。

坐好後卻沒了聲,屋裏沉悶的透不過氣來。母親與大哥都覺這事突然,心裏又難過,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其餘人知道有事,卻不知發生了什麼,只好大眼瞪小眼地等着。

“老大,照實說吧。”

“咱爹他、他要過世啦。”大哥話說完,悲從中來,兩手捂着臉竟嗚嗚地泣出聲了。

大家先是沒聽明白,只驚愕地瞪大眼睛,但見大哥的狀況,終於明白家裏發生塌了天大事。

小女兒先就在炕上“哇”的一聲哭開了,兩個媳婦也驚的站起身來相互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只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婆婆驚的忘了哭。

“大哥瞎說,爹怎會死?”小女兒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句。

“是你爹自己算出來的。”娘說道。

“是啊娘,爹那麼硬朗,這是怎麼話說的。”聽了妹妹和孃的話,二兒子也覺這亊匪夷所思,接着又對大哥道:“哥,這到底是怎麼會事?怎麼會事啊?”

“起初娘和我也不信,可爹說衍算了好幾遍,不會錯的,都叫我們準備後事了。”

“那爹剛纔出門這是幹什麼去?”二媳婦問道。

“爹那是去咱家的那些地裏去看最後一眼。”

“咱爹算的是哪天。”二兒子問大哥。

“正月十九那天的午時三刻,離今天只有三天了。”大哥這樣回道嘆了口氣,又道:“咱爹還說這是上天眷顧,叫一家人過了個元宵節才走。”說着又哽噎起來。

“娘,大哥,我怎麼覺得這事有點不靠譜,我看這後事不能準備,萬一弄錯了呢?”

“是啊娘,別說這事了。”小女兒接過二哥的話說道。

“娘,二叔的話有道理,萬一弄錯了,別人家怎麼看?怎麼說?再說爹他老人家紅光滿面,腿腳也硬朗,哪會有事啊。”大媳婦一直沒說話,此時也說出了心裏的疑慮。

“大嫂說的對,這事就等等再說吧娘。”二媳婦也隨聲附和。

本就不願意接受這事且也疑心重重的老夫人,見大家都這般說,就更加左右爲難拿不定主意,便頻頻看長子的態度。長子此時何嘗不矛盾,媳婦兄弟等的看法不是沒有道理,自己也以爲一向硬硬朗朗的爹哪能說走就走了?可是身爲長子,順應爹孃,天經地義,尤其是對爹,向來是敬畏有加,爹的話從不敢有半點違逆。所以見娘頻頻看來,始終也是定不下個準主意。

“要不?”老夫人看着長子又補充道:“就先等等再說?你爹回來要不願意,要打要罵,都說是我的主意。”

“要不把五叔請來,看看怎麼說?”長子看着老夫人道。五叔是太爺爺本家中最近的兄弟,素日裏也走的很近。

不待大哥說完,二兒子接口道:“大哥總是膽小怕事。”

“你大哥說的對,你五叔一向與你爹交好,處事又穩妥,你去叫你五叔來。”老夫人對二兒子說道。

待娘說完,長子對娘說:“我和老二一起去請,這麼大的事。”

在路上,大哥將午飯後爹的話細細敘說一遍,最後說道:“老二啊,不是我膽小,是爹說的‘算了好幾遍,不會錯的,叫準備後事’,你說,咱敢違逆嗎?”老二聽後,方知原委,點頭稱是。

五叔請來聞說之後,當即就說:“不用準備後事,三哥比我還壯,準備什麼準備?俺哥回來要鬧,我頂着,都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

說是這樣說,可誰也無心做事。到晚飯前,太爺爺回來後也未問及此事,仍秉持老規矩:早睡早起。飯後於掌燈後不久,便睡去了。

次日仍是早起,早飯後又出門去了。到中午回來後,太爺爺先前後院走了又走看了又看,回到飯桌坐好後,挨個看了一眼,纔拿起眼前的碗飯重重往桌上一墩,一手指向長子,厲聲道:“老大,我的後事你準備了嗎?”

長子趕緊起身回道:“都是兒子不孝,爹您息怒,聽孩兒……”

不待說完,太爺爺拍着桌子怒斥道:“我不聽,你是不是見我要死了,就不當我是你爹了,你個逆子,平日裏的溫良恭儉、忠信孝悌都是裝出來騙我的,是不是?”

聞這話,老大當即跪下來直叫爹,老夫人也跪下抱着太爺爺腿直哭,接着是全家跪倒一片,一時間全家亂成一鍋粥。二兒子先是跪下又趁亂溜出去就往五叔家跑,待五叔氣喘噓噓來到家時,見大家仍跪在地上,太爺爺在悲聲說道:“……你爺爺只剩下我一個男丁,留給我這麼大一家業,我也沒辱沒了祖宗,保住了家產又添置了一座油坊,又生了你弟兄姊妹四個把你們養大,可你們呢?對我一個將死之人……”

聽到這裏,五叔走向前說道:“哥,這事不怪嫂子跟兒女。”說着扶起老夫人又道:“都賴我,是我不讓他們準備後事的。可是我的三哥呀,這事實在有些荒唐啊,這到底靠不靠譜、有沒有影……”

“老五啊,我是荒唐人嗎?這麼多年我做過不靠譜的事?生死事大,我能兒戲嗎?”太爺爺打斷了五叔,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而且口氣仍很激烈,直到說到:“都說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又有幾人知道這生死有命的‘命’字皆是前定皆有定數的?嗯?既有定數,自然算得出,那是分毫不會差的。我讓他們準備後事,也不過是提前了兩天,又有什麼分別?提前這一兩天,也不過是想趁我還有這口氣在,親眼看看他們真心真意地孝敬我,我看着心裏也歡喜”時,聲色才平和了些。

其實,說到最後,聲色豈止是平和,簡直有些悲音了。聽了這些話,連同五叔在內,大家早已是聽的唏噓連連、悲聲不止了。

“三哥,不用再說了,孩子們都擔不起,我也受不了。你放心哥,這事全包在五弟身上,這以前是賴我,從這會開始,我給你辦,辦的暢暢亮亮風風光光的。”五叔攥着太爺爺手,流着眼淚說了這些話,見大家都只管跪在那裏,桌上的飯還一點未動。又道:“大家都起來,菜也涼了,再熱熱,我賠俺哥喝兩盅。”

聞說,兩個媳婦趕緊去熱飯菜,五叔把太爺爺扶着坐好,兩兒子去拿杯盞酒壺,便喝了起來,酒後又吃了點飯,纔將太爺爺送進裏屋,五叔、老夫人和兩兒子賠着又說了會話,見太爺爺要躺下,這才知道今個這是不出去了。才只留下老夫人守着,五叔打手勢與老大老二走出裏間。

從裏間出來,可就忙開了。廳堂裏,五叔居中坐在剛纔太爺爺坐過的地方,先是遣人將本家的所有子弟媳婦叫來。不大一會,人便陸續到來,也不等會齊了,是來一波打發一波,這一波剛打發出去,又有人不斷涌進,又再打發出去。進來跑腿幫忙的也不光是本宗本族,也有街坊鄰居:平時受過恩惠得過好處的;有個走窄之處手緊之時來求過急的;三災八難得過幫助的……此時都撂下了手裏的活計,爭着前來幫忙。

此時的五叔,許是因昨日的事心中愧疚,許是念起了與三哥往日的交好,許是想到再有兩天三哥就要撒手而去。總之,此時的五叔,表情凝重,神氣內斂,既威嚴稱職,又幹練盡心,儼然一大將軍坐帳的架式:“你們幾個去報喪,嫁出去的女兒是先要去報,然後是七大姑八大姨,再接着是拜把乾親、高朋好友。報喪時一律只說正月十九這日辦事,別的什麼也不用說;你們幾個去請僧人、道士、禮樂、儀仗,也是正月十九這日早早就到,僧、道得多請,禮樂、儀仗得是科班的,不能隨便糊弄;你們幾個負責扎製紙房、紙車、紙牛、紙馬、紙羊、紙人等,一切都要最好的,多扎制點不要緊;孝帽、孝袍、孝帶等,歸你們這些媳婦們管,手腳都麻溜的,也是要多弄點不要緊,來的人多,別不夠了;本家做好牌位、供品、停靈所需之物,還要備足請來的僧道、儀杖、親友所需葷素食餚以及杯盞、碗筷、器皿等,都要備足……

說話間短,實際時長。在緊張忙碌中轉眼間時光已到正月十八,掌燈前幾波辦事的都陸續回來。一個說:所有該報的喪都報到了,沒有不來的,十九這日一準到;一個說:僧道都請了,僧是請的昆嵛山無染寺的,道也是昆嵛山的,禮樂、儀仗是縣城的科班,光“大杆”就有八臺;一個說:紙房、紙車、紙牛、紙馬、紙羊、紙人等每樣紮了兩套,牛、馬、羊等用的是胡秸杆扎制,車、房用竹子紮成,外面一律都用白綾紙糊……

等所有管事都回完,五叔和大家插咕了一會話,又囑咐了一些事,才散去。

衆人散去後,五叔才深嘆了口氣,然後領着兩個侄子進了太爺爺的房裏,將這兩日的事向太爺爺敘說一遍,當說到來跑腿幫忙的當中還有許多街坊鄰居,見太爺爺默默點了點頭。五叔才問這會兒家中已無外人,要不要去看看那準備的那些物事是否合意?若不合意,好緊着再弄。見太爺爺又點點頭,纔在頭裏領着,長子次子兩邊護着,向各處走去。

先去的東廂,打開門,燈光下,見那炕上整齊擺放着幾大摞孝帽、孝服等,光扎腰的孝帶,就有二百條,全是白洋布做的。太爺爺照舊點點頭,表示滿意;又去了櫥房,見裏面臺子上是一摞一摞的盆罐碗碟,地下是一筐一筐的的魚肉疏菜,也點了點頭;又去看了扎制的.紙房、紙車、紙牛、紙馬、紙羊、紙人等。最後去了正廳,第一眼就看到那口寬大厚重的上了老膝的此時在燈光下閃着光的棺材,它此時被架在兩條寬面結實的長條板凳上,象一條將要起航的船。太爺爺不僅走向前去,拍撫着這口棺材,心想這裏將是自己長住的地方,不禁百感交集老淚橫溢出來。轉過身向那居於正中的八仙桌看去,但見:兩支巨大的蠟燭在灼灼燃亮,前頭香爐裏三支香火冉冉升着蘭色的煙;後頭的牆壁上是自己的一幅照片,那還是舊年着意去煙臺照的,此時眶邊已掛了黑色綢布,顯的十分的肅穆。再看,卻未見有牌位,正待問,五叔言道:“牌位下午已做好,現請了先生題寫,明兒即可送到。”

太爺爺又點了點頭。待到各處都看過一遍,太爺爺拉五叔的手進了裏屋又交待一會,五叔才含着淚回自己家去。

話說正月十九這一日,也就是太爺爺要駕鶴歸去的這一日。一大早,五叔就來到了太爺爺家,長子次子安老禮在大門外見着先磕了頭才接進去。先去了太爺爺的屋,說了會話,纔出來到處查看。全是一派忙亂境況:有搬挪東西的,有掃地擦抹的;有洗菜的,有燒水的;洗刷碗筷的在那裏弄的叮噹直響,找不見東西在那急的團團直轉;有來問到時人多,屋裏跪不下怎辦的?有提醒說用來裝祭品的大號器具還沒齊全要早作打算的;抽空也問一下牌位的事怎麼樣了?回說是嫌寫的不好,颳了在重寫……而這時,裏頭櫥房裏又傳來誰誰不慎拌翻了一盆油,誰誰宰雞傷了手……剛從櫥房回來不待坐下,卻又聽見小女兒房裏的驚呼,說是哭的背了氣。正亂着,外頭又傳來了撕裂心肺的嚎啕,進來回說是大小姐並姑爺到了,而且大小姐自穿孝袍,帶着孝帽緊隨回事的身後拖着根哭喪棒跟着就一頭扎進了靈堂,跪下就哭的死去活來,拉都拉不起來,待哭的軟了扶起來要看看爹時,靈榻上卻又不見爹爹屍首,只好扶去母親處詳聽細情……

直到近午時,那牌位才送到,五叔親自恭恭敬敬置於恭桌,胸中這顆心纔算落了地,這才領着兩個侄子去見太爺爺。

此時,所有的孝子賢孫,親朋好友,街坊鄰居都到齊了,大都帶着孝,裏屋容不下,都站在了天井,天井站滿了,又依着長幼親疏直候到門階和階下的路上。人多的簡直象趕大集,人山人海烏丫丫一片。臉上都掛着悲痛,慼慼然淚光閃動,惟一片肅穆。

午時一刻,只見兩個兒子已是披麻帶孝,又進了太爺爺的屋裏,跟着太爺爺屋門打開,五叔帶着孝在前頭領着,兩個兒子一邊一個架着太爺爺。此時的太爺爺,仍紅光滿面,不見喜色,也不見悲態,平靜淡定的面容,與往日一般無二,但見:頭上是一頂黑色軟氈道式帽冠,正中鑲了一顆大大珠子;上身裏面穿一件掛黑緞面羊羔皮襖,外面套一襲也是黑色的羊皮大氅;紫色的錦帶紮在腰間,上彆着一塊拳頭大小的白玉貔休;下身是棉褲在裏,外套的是黑麪皮褲,腳上是一雙牛鼻鞋面的厚氈靴子直到腿彎。四人平靜地走向靈堂,站定後,太爺爺迴轉身來默默向衆裏凝視一圈,才向那口棺材旁邊輔有一張熊皮的長案上,躺下。

此時廳裏的孝子賢孫、親朋好友等都不由自主跪了下來,有的唏噓着啼出哭聲,外邊天井中的人見裏邊都已跪下且傳出了哭腔,也跟着跪下哭了起來。就這樣,似這般地上傳下效,從靈堂到天井到過道直到門階路上,一排排一行行都跪了下去,早已是哭聲一片了。

再說靈堂裏,自太爺爺躺下後,五叔就站在身旁盯着太爺爺看,見太爺爺慢慢閉上眼睛,便轉身舉起手來大聲說了聲:“跪!”

這程序是早一天太爺爺已交待好的:何時跪,何時哭,何時往棺材裏擡……都有交待,不能亂了。所以,當五叔見太爺爺躺好也閉上了眼時,就喊出了“跪”字。可跪字剛出口,見大家已經跪下且已經在哭了,就隱隱覺這程序似有不對,正尋思着,又覺着太爺爺在拉扯自己,趕緊轉向太爺爺並低下頭,只聽太爺爺說道:“先別哭,還未到時辰。”

便又轉向大家說道:“都先別哭,未到時辰,到時再哭。”

大家聞說,只好止了哭。這麼着忍着又過了一會,五叔又覺太爺爺有話要說,緊着又低下頭聽,原是問幾時了,五叔看了下老座鐘低聲道:“剛不到午時二刻。”

太爺爺聽後突然起身就要下地,唬得五叔驚問這是要作什麼去?因爲早先的交待中,並沒有躺下後還要再起來這一說。所以,驚恐中,跪在前頭的兩個孝子只好驚慌起身來扶。卻聽太爺爺說要出去看看,看看來了多少人,看看大家是在怎麼送別自己的。知道是欄不住的,只好賠着一起去看,從靈堂一直看到天井,又從天井穿過擠滿人的過道一路看到大門外,當看到連門階下的路上也跪着人時,才深深舒一口氣,說道:“人生如此,夫復何求。值了!值了!”

在大家驚愕的眼神護送下,轉身快步向靈堂邁去,到了剛躺過的案前,也不問五叔,自己向那老座鐘瞄了一眼,略沉吟了下便自已躺下,躺下時說了聲:“哭!”就閉上了眼。因爲“哭”聲說的響亮,所以不待五叔複述,大家都久待難忍,“嗷”的一聲,一下子大家同時放出聲來:有哭爹的,有哭爺的,有哭哥的,有哭叔的;有男聲,有女聲,有蒼涼的成人聲,有稚嫩的孩童聲;有真哭的,有乾嚎的,有隨聲附合的。那真是泣聲入地,哭聲沖天,場面甚是壯觀。

哭聲中,午時三刻眼看將到。此時,只見五叔站在那先看了太爺爺一眼,便轉過臉兩眼盯着那掛老座鐘並慢慢又舉起手來,只待午時三刻一到,猛將舉起的手一揮,同時大聲喊道:“擡!”

這時,在哭喊中,從廳外進來四個精壯漢子,直走到太爺爺躺身處,在兒女的哭喊拉扯中,擡起太爺爺又在哭喊拉扯中將太爺爺放入棺材裏去,放好後,五叔將早已準備好的酒器茶具以及那部《易經》及其它書等,一邊唸叨着一邊一一放好。最後又看了太爺爺一眼,才揮了揮手。那四個漢子將棺蓋蓋上,正要上釘,又被五叔攔下。攔下後五叔出去靈堂到太爺爺屋裏拿過那支太爺爺常用的銅鍋翠嘴紫竹杆的長煙袋,走了回來,叫搬下棺蓋將煙桿放進,正要放時,突見太爺爺猛地要坐起身來,唬的五叔差點摔下棺材,以爲乍了屍,卻聽見太爺爺在叫自己,驚恐着靠向前去,見太爺爺臉色和藹紅潤,並無暴戾之色,便大着膽子問:“三哥,還有啥事?”

卻聽太爺爺問現在幾時了?五叔轉頭一看回說:“午時三刻已過多時了。”

太爺爺也驚愕地坐起身來,低下頭復又掐起了手指頭。這期間,五叔滿懷複雜的心情,在棺材旁看着太爺爺掐手指,在場的其他人,也都聽見了五叔與太爺爺的對話,這時都止了哭,瞪大着眼睛在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不知過了多久,五叔見太爺爺終於不掐手指擡起了頭,茫然的眼神看着五叔自言自語道:“難道算錯了?難道算錯了?”

“錯了好啊!錯了好啊三哥!錯了,就不用死了啊三哥!”五叔這樣地驚喜地喊道。

太爺爺仍用茫然的眼神看着五叔:“這算哪會事?這算哪會事?”

五叔見太爺爺的窘態後說道:“是喜事,當然是喜事。”邊說邊看着太爺爺表情邊試探着說:“要麼叫他們先散了?你也先出來看看狀況再說?”

“別別,先別,先不出去,再等等。”說着居然又躺下了,只是沒有閉眼睛,而是把眼瞪的溜圓在到處亂看。

五叔見狀,便自作主張道:“散了,散了,都先散了,不死了,死不了了。”五叔這樣喊着向大家揮揮手要大家散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靈堂裏的人早已散去,只剩下五叔與兩個兒子守着,太爺爺瞪着眼睛到處看了看,擡擡手又蹬噔腿,然後,一骨碌爬起身來跳出了棺材,跳出後,又在原地轉了一圈,見仍無異狀,便拍拍這棺材,看了看那八仙桌上的牌位和香火,動了動嘴,卻啥也沒說出來,轉身就出了靈堂向自己屋裏走去。

自出來後,太爺爺把自己關在裏屋兩天兩夜都未出屋,吃喝都在裏面,誰也不許進去。所以,這兩天來,誰也不知道太爺爺在裏面都幹些什麼?有否又衍算過生死?誰也說不清。只知道太爺爺從裏屋出來後,拿來本黃曆在捧着一直看,看了好大一氣,纔將頭仰在椅子背上嘆口氣,然後瞅着冂外的麗日天氣,自言自語道:“七九河開,八九燕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跟着又喃喃言道:“天地之中,人世之間,就頂屬這耕牛遍地走,最爲祥和不過了。”

後記

聽本家四叔說,太爺爺後來直活到八十多歲,才駕鶴西去,也算高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