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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看日落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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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舊金山左近的赫沃山上住了一些日子。那兒拔地而起卻又平平坦坦,恍若踏上我家鄉陝北的高高山塬,但畢竟不是陝北——大樹森森,巨石壘壘,且長風不時吹過,而向山下望去,看到的是,遍地的綠樹、洋房、車流以及人影,還有碧湛湛的一灣太平洋的海水,萬頃琉璃輝映着輕若薄瓷的雪白鷗翼。

天天看日落散文

赫沃清晨總是有霧,那霧就像是由千萬張雪白的鷗翼織就了的,白得觸目驚心,往往直到十一二點,太陽才勉強能從那鷗翼中掙脫出來,且帶着一身的慢慢才能褪淨的白色點痕。人們都喜歡看日出的壯麗噴礴,而在赫沃所看到的日出,竟是這樣地令人沮喪令人不堪。

可是赫沃的落日卻總是讓人驚喜不已,血脈賁張。我看着那滌盪心魂的落日,雖然老了,卻由不得詩化自己,浪漫自己。我由不得縱臂狂呼一陣。啊!那是多麼瑰麗的落日啊!那太陽的經典版本,那紅極一時的太陽!它人傑似的熱誠率真,並且光彩奪目氣象萬千。我感到這時候整個大地都在微微震顫。因爲有一種穿透力如壯士手中之劍,因爲有一種感染力勝得過一切絕唱。我下意識地揉揉眼睛,反覆縱目凝視——它隔着開闊的硅谷谷地,定定地站在對面的山的峯巔,熱情豪放地注視着辛勞了一天的世間萬物,眉稍眼角都在演繹着一個洪亮的聲音:拜拜!拜拜!拜拜!於是山在迴應,它說拜拜!水也在迴應,它也說拜拜!天底下的一切生靈一切物體也都在迴應,它們也都說拜拜!拜拜!拜拜!啊!火一樣的聲音啊!鋼水一樣的聲音啊!岩漿一樣的聲音啊!

好一個難分難捨的場面啊,這落日時分!

——是火花流轉迸射在眼眸的時分!

這時候我忽然想起杜甫的寫在我家鄉的“日腳下平地”的詩句了。太陽本來無腳,可是由於我們民族美學薰陶出來的杜甫的激發培養,太陽終於有腳了。現在正是太陽的腳走下平地的一刻。感覺裏,這一刻太陽的腳是分明出現在那裏的,它碩大有力,筯腱富於彈性。現在你回想回想這一天吧,回想回想這一天的太陽,這一天的太陽雖然有着活力勃發的腳,可是它卻總是一派懶漢似的不肯前行的樣子,我們擡頭看看它,它不動;我們又擡頭看看它,它還是不動。可是現在卻不一樣了。作爲宇宙間最偉大的行者,它這一刻才展示出了它的行者的全部風姿!你看它那腳,走得何其顯赫,何其快捷!它此刻的沉降的速度是以分、以秒來計算的。你得不斷伸長脖子,再踮起腳尖,與它爭分奪秒。這一刻你絕不可任意眨眼,如果眨一下眼,說不定它就棄你而去,甚至你連它的背影也看不見了。我多次遇到過這種倒黴的事情。我倏忽間就被暮色所籠,如霧失的樓臺。咳!

但我又多次變身爲后羿,多次追日而去。當然我的追日,不是向前,而是急轉身,向後看,向山的高處,山的豔紅處,飛步而上,氣喘吁吁。那兒還在燃燒。一腳踩到那兒,便紅了全身,我當然是又看見太陽了,還有拱托着太陽的綵緞似的雲霞,以及雲霞中的珊瑚般的鳥翅機影。

那時候,我完全沉浸在一種莊嚴的洗禮中去了。我停止了思維。我的'眼裏消失了世界上的一切蒼白、頹唐和想入非非。我後來曾想,天地靈魂就是在這樣淨化着嗎?有幾分可能。此刻我知道黑夜將至,我心裏卻一片通明。啊!我的太陽啊!輝煌的太陽啊!我彷彿聽見大鬍子的帕瓦羅蒂在唱。他的絕塵高音和胸腔共鳴,使千山萬壑都發出了迴響。於是,到處是帕瓦羅蒂,到處是落日的轟鳴不息的光線。光線中的千般物質,萬種色彩,或者在飛揚,或者在飄散,或者在上升,或者在沉澱,或者在旋轉,或者在迸射。啊這日落時刻,這發酵不安的時刻,這高高天空最活躍的時刻,這個時刻每個分子都在跑吶,漫天裙釵漫天舞。燃燒着的天,涅槃着的地,燃燒涅槃裏顯露的是巨筆揮寫的一行昂揚大字:說什麼落日寒鴉斷腸!夕陽你落吧落吧落吧快落吧,你落進墨汁的深潭裏,滾一身黑,當你明朝再次跳出來的時候,卻又是一球的鮮紅,如一支更美的序曲,而序曲的演奏者,層層滔滔,是無盡的山河無盡的交響樂團!

那一些日子,我幾乎天天一到傍晚就急忙跑到赫沃的山畔畔上去,去看落日。我看落日如摯友,料落日看我應如是。那些日子我總是處於亢奮狀態。我時時懷着一種響往。那響往時時挑逗着我。那日子是我天天總是不忘總是急於要去享受一頓精神美餐的日子呀,無比奢華無比富有的日子。

而這樣的日子,在我生命的里程中,也是曾經有過的。那是在從滿洲里出發,去莫斯科的路上。火車哐哐哐地在廣袤的西北利亞飛馳。一直不住氣地哐哐了六天。骨頭架子都快要被哐哐散了。唯一讓人喜歡的,是可以飽賞西北利亞壯闊的風景,可以看到隨風起伏的一望無際的草浪,可以看到勾起心頭淡淡哀傷的蘇武牧過羊的貝加爾湖畔,還可以天天看到多姿多彩的日出和日落。但早晨我們一般醒得較遲,因而還是看日落多些。

六天六夜的超長行程中,看落日有另一番奇特的感受。頭天是下午六時看的落日。那落日就像俄羅斯人手裏擺弄出來的一切:笨重而粗宏。哦,大哉此日!那落日簡直像七尺大鍋正炒的一鍋辣椒,彌散着一種逼人的嗆味,儘管它距離我的列車不知有多少光年。那嗆味竟辣出了我一臉的汗水。當第二天六點我又準備接受那辣椒烤灸的時候,奇怪了,那太陽卻又像中國式的碾盤在半天高懸,遲遲不肯挪移。一直到了七點多,血紅碾盤才終於咚地一聲滾落到地平線上,而它濺起來的晚霞特別絢爛,就像是俄羅斯不朽畫家列賓的調色板,隨意而又搶眼。大風吹來,地平線上熱草貼着晚霞沸騰,一羣釅紅的駿馬就埋首於其間。第三天日落時間卻又晚至八點多了。看着這樣的日落,讓人明顯意識到經度像條條繩索一樣豎綁着我們這顆老地球,它喚起的是一種科學的觀念。但我不願意多想地球在怎麼圍繞着太陽旋轉,而是沉迷於我的審美之中,每天一到午後,總是臂倚茶几,早早地守望,守望。我天天看着落日以各式各樣奇重奇大卻又美倫美奐的輝煌姿容,怎麼成噸成噸地揮霍着色彩,怎麼在漫天燃燒的晚霞中,或者沉沒于山巔,或者沉沒於江河,或者沉沒於蒼茫遼闊的大森林之中。這時候我曾想起統治過這片大地的無數君王,因爲他們大多都曾被稱作爲太陽,令人畏懼令人無言的太陽,但是曾幾何時,他們都一落不起。與此同時,我又想起了被稱作俄羅斯詩歌的太陽的普希金,只有他有升有落,往復無己。我聽見車廂里正在播送着他的迷人詩歌。這顆太陽是愛的太陽。

說起詩歌,我雲遮霧罩的記憶中,便踏歌陣陣,《詩經》的優美旋律便不期而至。那是我們古老祖先的詠唱之聲:“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牛羊下來。”它穿過兩千多年來的風霜雨雪烽火煙塵,卻至今光華不減,也沒有語言阻隔,一如唱在我的童年。而我童年聽過的陝北歌謠,簡直是它的翻版:“日頭擦山了,牛羊回來了,快揭鍋快拿碗,咱們要吃飯了。”這些歌謠中的落日,都算不上壯麗,算不上華茲,算不上燦爛,特別是我家鄉的落日,從來未被我所珍視,只能塵封於我大腦溝回中的一個旮旯,可是於今把它翻尋出來,細細品味,它卻是那麼地令人愜意令人心醉!

日頭擦山了,牛羊回來了。

那是一種平平凡凡的場景。那是一種溫溫馨馨的氛圍。那是一種親親切切的韻味。記憶中,先是發現那日頭偏了,接着隱約感到日頭加快了腳步,光和影便交替變幻,明明滅滅,黑黑紅紅,花樣百出的光線漸次掃過了一架架山,一座座峁,一道道樑,一條條溝壑;再接着,涼氣從石底、從泉眼、從雲縫悄悄逸出;再後來,日頭便出人不意暮鼓一聲地擦捱到山圪瘩上了。一瞬間晚霞金光四射——有的山成了瓷,有的山成了銅,而更多的山則成了金子,白金黃金赤金,而窯洞,崖畔,街市,以及灰布軍裝三八槍,以及羊肚子手巾老皮襖,以及從山裏回來的牛羊,以及正準備上架的雞,以及煙囪裏升起的飲煙,以及一個叫做章娃的瘋跑野奔的孩子,也都寶石似地色彩斑斕了。這時往往就有粉紅臉頰的母親出來喊章娃吃飯了。那時母親還年輕,她臉上的汗珠如滾動在花瓣之上,連聲音都帶着落日的色彩花瓣的香味。章娃問:“吃什麼?”她說:“黃米撈飯。”章娃說:“我還不餓!”“這碎鬼!”母親急了。但章娃一轉頭就跑了,落日照耀下,如一點飛飄的火苗。這碎鬼常常耍得忘了一切,所以他當時從未留意過那夕照是怎麼在倏忽間就從山頭沉落下去的。但夕照也在不管不顧地沉落。所以當母親回過頭來再喊他的時候,他哪裏再是火苗,他隨着落日的沉沒,已經變成一個熄滅了的火柴頭了,或者如一粒黑芝麻。而這時候要是看看對面的藍天下,卻依然是夕照半山。

及我年長,及章娃鄭重打出了劉成章的旗號,因爲葉帥的一首詩,凡是老年人的組織或活動,幾乎統統名之曰“夕陽紅”了。家鄉的老人們也分明喜歡這個稱謂。我鄰家的一個大嬸是夕陽紅的積極分子,常常去參加活動,跳舞呀,唱歌呀,扭秧歌呀,喜氣洋洋。而她們的活動大多安排在晚飯之後,而晚飯之後正是紅日沉落的時候,真是無意中的美麗契合。一日我回到家裏,問鄰家大嬸哪裏去了,大嬸的老伴多少有些不滿地回答:“還能到哪裏去?連飯碗也沒洗,就夕陽紅去了!”老人的一句話逗得我幾乎笑出聲來。我由不得擡頭望了一眼搭山的落日,想,夕陽呀,夕陽呀,你莊嚴神聖的色彩上,居然又被我們的老鄉添上了幽默詼諧的一筆,這一筆何其精彩!

落日裝飾着人,人又豐盈着落日。

那天呼吸着美國太平洋港灣的清新空氣,正在觀看着一天也離不了的中文電視,忽然又看見我們陝北的落日了。看見陝北的落日有如我血管裏通上了電流我眼裏冒出了火花,而更讓火花飛濺的是上面的演唱的音樂作品,居然是由我作詞的信天游歌曲《圪樑樑》,歌子是由被稱作聲樂女王的歌星範琳琳演唱的。範琳琳唱到最後一句了:“快快來到這圪樑樑上砍上兩摞摞柴,咱二人一人一摞揹回來。”當我聽到這裏的時候,我發現那裏竟含蘊着我不曾意識到的東西。那含蘊着的東西,斷然不是別的任何什麼,而是落日,世界上最美麗的落日,信天游縈繞着的落日。落日在落,在落,在落。大地在應和着範琳琳的歌聲。落日照紅重重山,山山有草草色紅。落日照紅重重山,山山有石石色紅。落日照紅重重山,山山有人人也紅。山山有如出生在這裏的花木蘭和藍花花,此刻裏,她們就像信天游曾經描繪過的一個女子的打扮了啊,她們悉是紅襖紅褲紅頭繩。

啊,家鄉的落日!

那落日不斷變幻着,不斷變幻有如魔術師的絕世表演。千般模樣。萬種容顏。它照耀着也變幻着下山的牛,照耀着也變幻着下山的羊,照耀着也變幻着含情脈脈背柴下山的三哥哥和二妹妹,而牛是一片萬花筒般的碎霞,羊是一片萬花筒般的碎霞,三哥哥和二妹妹也是一片和另一片萬花筒般的碎霞。每一片碎霞都如翻飛蝴蝶亂紛紛。而與此景象隔着浩淼大洋的我,應是一首誕生於黃土坡窪上的信天游,應是一首曾經飄飛在陝北千山萬壑間的信天游,應是一首雲遊在外的白了鬢髮的信天游。雲遊途中,霜雪灑頭途中,我曾被許多洋山洋水中的落日照過。音調裏雖然有幾分驕傲,卻也難掩道不盡的苦澀和痛楚。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現在我實在想神遊萬里,趕着去看家鄉的落日。我深知那落日的腳步是迅忽的,稍縱即逝的,到了那裏,我必須用我作爲信天游的全部的歌詞和旋律,我必須以更強的力度,高高飛起;不要慢節奏,不要一個下滑音,不要一個休止符,不要一句低旋慢繞,而是快速地,風風火火地,來一個一連串的翻升翻升翻升,高八度的翻升,翻升到藍天上更高更高的地方,以渾濁的潮溼的目光,追看那樸拙蒼涼而豔紅的家鄉落日。

當我又看到家鄉落日的時候,我忽然一驚,我忽然聽到了母親的聲音。我忽然意識到:母親,母親,我的母親我的親孃,你就是這輪落日這輪落日。可是母親!原諒孩兒吧原諒你的不孝之子,不孝之子晚回來一步,你已經落去了!你已經深深地埋在黃土之中,你過得好不寂寞!好不淒楚!但我看見你的光芒已把黃土燒透,你的墳頭已開了一簇紅豔豔的花朵。我知道母親,我的朝思夜夢的母親我的太陽,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重新升起來的,只是你一輩子操勞不息,你實在太累了,你現在也應該歇息歇息,在歇息中重新積攢你的光芒,然後有一天重新出現在我的眼前,照暖我的周身。母親母親,母親啊!我是唱給你的一首其聲哀哀的信天游,面對你,我是一首永世也唱不完的信天游啊,我將在你的墳頭邊飛旋飛旋飛旋飛旋,只要你不重新升起,我就聲聲迸血,八百年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