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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傷情抒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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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父親說,我們所在的巷子過去叫紅袍街,但母親卻反對說,不對,應該叫紫袍街。然而,據鄰居私塾先生常老爹說,這是以訛傳訛,她真正的名字應該叫綠袍街。常老爹在世時曾賭咒發誓地告訴我說,民國時,他曾在縣府親眼看到《縣誌》上記載:慶雲寺南,護城河東,有南北街。街名:綠袍。

老街傷情抒情散文

歷史與神馬相似,這段公案估計是永遠也沒法理清了。但是,在此祖國山河一片紅的大背景下,我們還是姑且將此街稱之爲紅袍街吧。

相傳,紅袍街原來是條不起眼的小巷。宋高宗年間,也就是白娘子雨中西湖巧遇許仙那年,巷中一子弟在京城發跡做了大官,特地選擇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穿着緋衣蟒袍回家省親,一時轟動了全城。從此後,人們便將此巷稱作紅袍街,並流傳至今。

據老人說,過去的紅袍街十分繁華,比縣衙前的大街還要寬闊的青石板地面有一丈八尺寬,大街上商賈雲集,車水馬龍。但自我記事起,紅袍街根本已看不出街的模樣:一條兩米來寬的土路兩旁,稀疏地分佈着二十幾戶人家,一壟壟的蔬菜田間隔其中。本文的主人翁就是紅袍街一複姓歐陽人家的子孫。

1.歐陽家傳到這一代,只有兄弟兩個,老大歐陽一,老二叫歐陽二,兄弟間相差兩歲。母親於氏早年守寡,憑着爲大戶人家洗洗衣服,爲左鄰右舍縫縫補補,將兄弟倆個艱難拉扯長大。老大十三歲時被送到人稱“街上瓦匠”的趙師傅席下學藝。趙師傅砌爐子修煙囪是一絕,他砌的爐子不僅出火快,拔風好,而且節約燃料。有些店家如果爐子壞了,或煙囪倒了,恰巧他又沒空,寧肯歇業也不肯找別的瓦匠。三年後,老大藝成,自己單幹,後娶妻生子,分家單過。

上世紀三十年代,歐陽二長到了十三歲,於氏按例託人將他送到安泰橋下李氏裁縫店學藝。那時的衣服簡單,女式叫大補頭(音),衣服開口在身體右側;男式叫對面清(音),開口在前。衡量衣服做得好壞,也就是裁縫手藝的標準也很簡單:一是合身,二是針腳均勻密實,三是鈕釦結實美觀。李師傅的手藝在前兩點上與一般裁縫相比,強了一點點,但他盤鈕釦的功夫,那可真是高明得不得了。尤其是女式鈕釦,不僅結實耐用,而且花樣繁多,漂亮大氣。而更令人服降(佩服)的是他能根據各人的高矮胖瘦,氣質身份,盤出不同的花色品種來。人們往往在衣服破得沒法再穿時,也要把鈕釦絞下來給小孩當玩具。

照例三年鹹菜梗子吃下來,藝成滿師,歐陽二毅然辭別師傅和母親,獨自去上海闖蕩。也是機緣巧合,到上海不久便被徐家彙一家裁縫店老闆相中。由於他勤奮敬業,又有一套盤鈕釦的獨特功夫,不久,便積攢下了不少錢財。

2.這一年,日本人開始在上海作怪,市面上一日三驚,風聲鶴唳,人心惶惶。一天,歐陽二接到於氏口信,說爲他說了門親事,讓他回家成親。接信後,歐陽二十分振奮,連忙收拾了隨身衣物準備返鄉。

正所謂思鄉(香)心切,歐陽二等不及天亮,連夜趕到碼頭,卻不料碼頭上滿是攜槍帶刀的軍人和投親靠友的市民。他咬咬牙,請老闆出面,花重金僱了輛電驢子,連夜趕到瓜洲渡口,誰知渡口已被軍事管制。歐陽二無法可想,只好隨着難民趕往韭菜港去碰“運氣”。

這是個深秋季節,當歐陽二來到江邊時,東方剛剛現出一絲曙色,近處遠處的江灘上,狄狄蘆花在晨風中詭異地搖曳。歐陽二又飢又渴,既驚且疑,正想找個地方歇息一下時,突然感到後腦勺一震,頓時眼冒金星,昏死過去。

3.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一個下午,紅袍街來了兩個人,一個是戴着帽徽領章的軍人,一個戴着藍卡幾鴨舌帽,身着軍便服。小巷裏突然來了兩個陌生人,引起了人們的關注,尤其是那穿便服的中年漢子,相貌猥瑣,眼光呆滯,看看又似曾相識。正當人們議論紛紛之時,歐陽一擠進人羣,一把抱住那中年漢子,大聲嚎哭着說:老二啊,我苦命的兄弟啊!這麼多年了,你到哪兒去了啊!但任憑老大如何呼喚,歐陽二都一聲不吭,面無表情。

當兄弟二人回到家時,於氏早已哭癱在自家門前(歐陽家共一排四間屋,老大結婚後住上首兩間,於氏住第三間,下首一間給歐陽二)。不一會,居委會倪主任聞訊趕了過來。軍人拿出介紹信和革命軍人傷殘證遞給倪主任,並告訴他說:抗戰時期,歐陽二在江陰被壞人打傷後,幸運地被當地游擊隊收留。後來,大家發現他有做衣服的特長,便將他推薦給了新四軍軍服廠。

據軍人說,他生活基本能自理,幹活也不含糊,只是在發病時會整日整夜嘟嘟噥噥地罵人,有時甚至還有暴力傾向。剛開始時,幾個月發一次病,但近年來情況嚴重了,經常發作,部隊領導經過慎重討論,破例爲他辦了傷殘證。軍人說,部隊已與當地民政部門接洽好,請居委會同志按月代他領取生活費。

晚上,老大夫婦燒了幾個菜端到於氏屋裏,大家吃了頓團圓飯。歐陽二木偶似的,別人叫他吃就吃,讓他喝就喝。吃喝完畢,於氏將他領到隔壁,服侍他睡下。半夜,於氏不放心,忍不住來到歐陽二牀邊,拉開燈一看,他根本沒睡,眼睛睜得骨碌碌的。於氏不覺再次大放悲聲,而歐陽二的眼中竟也滾下淚來。那情景,即使是鐵石心腸的人也不得不“內牛滿面”、肝腸寸斷。

4.一天,倪主任興沖沖地把撫卹金送給歐陽二,誰知歐陽二連理都不理,只顧自己嘴裏嘟嘟噥噥的。說得煩了,歐陽二瞪起眼睛大聲罵道:老子有手藝,老子不要人養。倪主任耐心勸導他說:你是戰爭受害者,也爲部隊作出過貢獻,這是你應該享受的待遇。歐陽二火了,一把搶過鈔票扔到門外,又一把揪住倪主任的前襟往外一搡,隨後“砰”地關上了門。

後來,也不知道是因爲歐陽二懷疑於氏收下了撫卹金呢,還是回鄉後逐漸想起了由於學藝,以至毀了自己一生的緣故,他揪住於氏的頭髮狠揍了一頓。不僅如此,自此,於氏陷入更大的劫難之中,隔不了幾天,便會遭到自己兒子無緣無故的毆打。有時,夜深人靜,我們常常會聽到這位不幸老人壓抑的啜泣,心裏真有說不出的難過。這個“杯具”,一直到於氏蹬腳嚥氣方纔結束。

在一個春天的日子裏,紅袍街人驚奇地看到,歐陽二用板車拉回了一個很大的草綠色軍用木箱,出於好奇,大家一齊擁上前,幫着把箱子卸下來。在那個除了每天喊喊口號,其它基本沒事可幹的年代,大家閒着也是閒着,於是乾脆找來了榔頭、啓子(螺絲刀),打開箱子。箱子裏是一臺蜜蜂牌縫紉機,以及大大小小的一摞木板。歐陽二見了,突然象換了個人,笑眯眯地指揮人們幹這幹那,轉眼間,一個簡陋的裁縫鋪子誕生了。

開始,街坊們出於憐憫,找些大人的舊衣服讓他改給小孩穿,結果發覺孩子穿了特別好看,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特有型。當時,街上的裁縫店改一件衣服要一塊半錢,而他只收一塊,加之他特別講信用,說幾天取貨就幾天,所以生意很好。也有個別貪小便宜的婦女,欺他腦子不治事(有問題),取衣服時裝作忘了帶錢,拿了衣服就走。歐陽二不阻攔,不言語,但第三天上午當這家人打開門時,就一定會看到那終年戴着招牌帽子的歐陽二,頸脖上掛着皮尺,樹樁似的站在那兒,正怔怔地盯着自己呢。

那時,我們家兄弟姊妹五個,而且個個都是正在長身體的'時期,所以,新老大,舊老二,縫縫補補不僅僅侷限於老三,還得延續至老四、老五。因而,忝爲老五的我,穿的衣服十分多姿多彩。與此同時,去歐陽家取衣服的革命重擔也基本上落到了我的肩上。開始時,我唯恐他打我,每次去都離得遠遠的。後來,去得多了,不但不怕他,還從他的眼神中讀出了悲壯與柔情,失落與憧憬相互交織的豐富內涵來。

5.到了七十年代,大革命的洪流開始席捲小城,人們一反以往的寧靜安詳,變得狂躁不安起來。各式各樣的造反兵團風起雲涌,人人都如打了雞血,不分晝夜狂熱地談論着反修防修、挖洞積糧的國策,歐陽二似的嘟嘟噥噥着最高指示。

那時的我,已到了青春豆勃發的年齡段,沒由來的傷感常常折磨着我的身心。我沉着臉,揹着手,在家與學校之間的路上獨自踟躕,彷彿中世紀徘徊在羅馬聖殿外的憂鬱詩人。一個月色如晝的仲夏之夜,我輾轉反側,索性起牀,來到了屋外,不知不覺間,我走到了小西門。

正當我作神仙遐想之際,忽然夜空中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吹奏的是《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曲子。那歌詞是這樣的: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裏穿行,

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

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

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此時,一輪銀盤似的明月高懸在天際,徐徐的清風雜揉着天籟般音符充盈我的心間,不覺如醉如癡。忽然曲調一轉,由歡快甜美轉向悽美蒼涼:

那時候,媽媽沒有土地,

全部生活都在兩隻手上,

汗水流在地主火熱的田野裏,

媽媽又昏倒在地上……

循着笛聲,踏着音符,我來到了吹笛者的面前,只見歐陽二跨坐在那面小城僅存的城牆上,旁若無人地吹着笛子呢,那姿態竟是那樣的瀟灑,那樣的飄逸,那樣的超凡脫俗。此情此境下,任誰也不可能將他與老街上那受盡劫難的詭異裁縫聯繫在一起啊!

唉,這瘋狂的世界啊!

月亮,月光,月色;斷垣,殘影,笛聲。那時,那刻,那一幕已經永久地鐫刻在小城的記憶中……

後來,於氏大約扎掙到七十歲左右,去了。於氏去後,再沒人爲歐陽二燒水煮飯。他每天上午到老虎竈衝兩瓶開水,順道買八隻大燒餅,或者十六根油條——嚴格控制在一天八兩、一個月24斤計劃糧的範圍內。

一個嚴冬的早晨,老大夫婦忽然想起已經兩天沒有看到歐陽二出門了,而且也沒有聽到他嘟嘟噥噥的罵人聲,頓覺不妙。夫婦二人撬開大門,見歐陽二歪戴着帽子,頸脖上套着皮尺伏在裁衣案上,扒過來一看,早已離世多時——那時,大約還未過花甲之年。

當然,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可是,我卻至今無法忘懷,常常在醉裏夢裏還依稀能聽到那悠揚的笛聲,感受到那童年服飾的糾結與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