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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麥子》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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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的光芒撕開我的眸子。睜開眼的剎那,我感覺頭部暈漲,胃部不適。我不明白自己突然暈厥的原因,只記得今天是星期天,我在上午和父親一起來田裏收割麥子,太陽越來越紅火,微風吹不到這塊被村裏老祖宗命名爲“浜底頭”的低地。我臉上的汗水不斷地自毛孔裏分泌出來,流溢進眼裏,微微的疼,胸悶氣短,胃內一陣噁心,眼前金星直冒,一瞬間,便不知人事。

《醒來的麥子》散文

那一刻,四周寂然,我和地裏的一株被割倒的艾草沒有兩樣,二十歲的生命貼近鬆軟的泥土,無聲無息,睡去。

我的手裏還握着鐮刀,身旁是密密的麥子,它們一個個精神抖擻地挺立着。這一會,風似乎大了,能吹到這低地,麥子在輕輕擺動,伸出它的芒,尖利地刺向我的面頰,又疼又癢,我像一隻奄奄一息的蝴蝶無力抗衡。我雙手支撐着割去麥稈後的陷阱一般的地面,艱難地站起來,只見父親在前面彎腰揮舞着雙臂,麥子們在一片清脆的呻吟聲中臥成一列隊伍,義無反顧地完成着它們一生的使命。面對父親蝸牛似的背影,我的眼裏淌下了淚水,鹹鹹的,有點酸,發現自己依然沒有長大,讀書多年,身體竟然比一株草還要懦弱嬌嫩。

我慢慢走上田頭,西邊有一條能容兩隻船並排開過的河流,上面是我爺爺的墓地,按父輩們的說法,那墓地只是巴掌大的一塊。父親在多年前種的柏樹和楝樹已茂盛一片,坐在下面,和地氣相接,既蔭涼又通透。環顧四周,遠處村莊裏炊煙繚繞,輕飄飄的白色點綴在綠樹和黑瓦間,隱約可聞雞鳴狗吠,我的胃內已空洞無物,內心填滿了回家飽餐的慾望。放眼麥田,大片大片的金黃色涌向天際,到處散發出成熟的味道。人們走近麥子,就像靠近他們的兒女,和麥子的話語多了起來,麥子也似乎懂得了他們的渴望,變得一天比一天的興奮,整個兒放着炫目的光彩,發出響亮的迴應。於是,人們積攢了一個春天的力量在此時此刻發揮到極致,腰背彎成一張弓,繃得緊緊的,麥子幸福地倒進他們滿是汗水的懷裏。

一羣螞蟻擡着一隻死蟲浩浩蕩蕩地經過我的腳邊,它們要去我爺爺的墳墓裏分享美食。我看着這黑壓壓的隊伍,方陣整齊,大家緊密相連,一絲不怠地行進着,想起了書本上讀到的有關螞蟻的一些小故事,便用一根細草杆去撩撥它們,分離出蟲子,只一會兒工夫,它們又圍在蟲子身邊,使勁扛着,不離不棄。它們的行爲,讓我不得不敬重這羣卑微的生命,心想,它們和長眠於地下的爺爺比鄰,或許爺爺就是其中的一隻工蟻。聽父親說,爺爺住的只是一口用杉木做的薄皮棺材。時隔二十多年,也許棺木早已腐朽,千瘡百孔,成爲螞蟻們建築家園的理想所在。

爺爺的墳墓只是一個土包子,上面長滿雜草和荊棘,有種長刺的植物會開出小小的白花來,濃郁的香氣衝擊着我的嗅覺器官。爺爺沒有墓碑。那時,不光爺爺沒有墓碑,過世的前輩都不立碑,他們活着時常常感慨草民好比腳下的螞蟻,不需要那些。我不認識爺爺,他在我父親年青時就離開世間,到生命的最後還念着要吃麪餅,是用麥粒碾成粉末做的餅子。父親告訴我,爺爺死亡前渾身水腫,不知道具體病因,但父親肯定那是“大躍進”時期,爺爺正值壯年,勞累和捱餓所造成,說到底,爺爺是餓死的。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後,每當家裏堆滿了糧食,父親就會往事重提,他總唉聲嘆氣地說:“要是我父親活在這個年代,就不會餓死。”

我記不住爺爺的名字,那時的鄉村還沒有條件拍照留影,因而,墳墓就是爺爺,他面朝大片的莊稼地,成熟的麥子,他的子孫後代。

我伸手掐下一根壯實的麥穗,放在掌心裏用力揉幾下,吹掉殼和芒,麥粒飽滿如珍珠,微溫,我將它們撒落在墳頭,幾隻鳥從樹上撲愣愣地飛下來,伺機覓食。此刻,我彷彿看到麥粒從這頭滑落進歲月深處,只覺得人更像一棵麥子,由青蔥到成熟,這個過程不算長也不算短,每個人在應順季節的更換,辛勤勞作,匍匐在黃土地上,承受着生活的重擔。

這是一個低谷,風間歇纔會吹過來,短暫的休息之後,我的身體狀況漸漸好轉,但手腳依然軟綿綿的,內心對勞動產生牴觸情緒,不禁佩服父親的耐力,四十多歲的他經受了多少個嚴寒酷暑,鑄造出如此一副硬朗的身板。終於,他把一長隴的麥子割完,迴轉身見我坐着,並不責怪我,只是問我原因,我告訴了他昏倒的事,父親便說我是溫室裏的花朵,需要好好磨鍊。回家吃飯的路上,我跟在父親身後,這是一條走熟了的田埂,一側是水渠,年少時曾經和夥伴們在下面捉蟹抓魚的,讀中學後,回村的日子漸漸減少,夥伴們也都去外面讀書或進廠工作了,剩下的只是一些充滿樂趣的片斷。

父親大步走着,灰色的襯衣後背上被汗水浸溼了一片,他不停地用一隻手拽住掛在脖子上的毛巾一頭擦汗。父親每天去田裏勞作,不會忘記帶着毛巾,他提一桶井水先將毛巾浸個透心涼,再圍在肩頸處,半天下來,毛巾不僅熱烘烘的,還有一股汗酸味,原本乾淨的黃變作褐色。我熟悉了這樣的顏色和味道,並不覺得它的髒和難聞,倒是看着嗅着,心裏踏實多了。父親是個寡言少語的人,一般不輕易開口,所以,說話前總有個清嗓子的習慣。他乾咳兩聲後說:“女兒啊,你年紀還輕,有些事沒經歷就無法嚐到箇中滋味,不要怕太陽曬,要經得起考驗,你看看這些麥子,沒有太陽和雨水,怎麼會成熟?”說着,他手指田裏,只見麥穗們輕輕搖晃着厚重的頭顱,豎起尖細的耳朵,在炙熱的陽光下散發陣陣生命的體香。

聽着父親的話,我心情更加鬱悶,在他的話裏咀嚼到一種苦澀的味道,人活着究竟有多難?我開始漫無邊際的冥想,頭部再次沉重脹痛,我的目光痛苦地落在麥子的芒上,這些麥芒像一把鋼絲,錯綜複雜地集結在我人生的路上,它們變成種種疑問,讓我一下陷入眼前的大片麥地。

我試圖讓自己走進童年時停留過的一塊收割完的麥田,我在尋找那種通過自己努力撿獲每一顆成果之後的喜悅,特別是把滿滿一籃麥穗上交給學校,得到老師表揚後的那種至高無上的光榮感,所有這些,回憶起來依然能感動自己。我重新回味父親的那幾句話,發現了其中的真實含義,父親不是在批評我,而是在引導我,他要讓我腳踏實地,像一棵麥子那樣自然生長,直麪人生,承受生命中的一切艱難困苦。

站在這片土地上,我突然發現,我的村莊很小,三十多戶人家圍在一處,只要誰在村子的中央大聲叫喊,就能一呼百應。村莊,就是一塊麥地,每個人在播種自己的麥子,發芽,長葉,抽穗,成熟。麥地青了,老了,迎來所有,同時也付出許多。我像一棵麥子那樣一寸寸地長高,可以站在教室講臺上給孩子們講課,可以和麥子一同躺在地上,聞泥土的氣息。我在這片麥田裏呼吸自如,生活簡單而乾淨。而我的麥子正處在青澀期,時間有些慢,但一些事物在飛逝而去或快速而來。

我在村莊生活了二十年,村莊的東南西北都有一個出口,每一條路延展深入,如同一根根血脈,長進麥地內,有麥子的地方,就有一股熱血在涌動。我和村人們一樣,走得更多的是面向東方的那條土路,迎着太陽,置身於大片的麥田,讓麥子引領我走在路上。踏草叢跨溝壑,麥子使我獲得了人應有的本能,一種力量,一種自信。我在太陽下一路走來,暢想着,內心也開闊明朗多了。父親不再說話,朝着家的方向,邁開步子,很有勁。我緊跟着父親,他的身上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擴散,形成一股強烈的氣場,包圍過來。我忘記了飢餓和疲憊,內心只有一個信念:村莊是我永遠的麥地。麥地在那裏,我就在那裏。

《走進一滴水珠》

穿過落地燈的燈光,我的視線落在了幾朵盛開的百合花上。它的幽香,還有幽香裏的清涼,徑直而來,沒有一點猶豫和躲閃就滑進我的身體內。

這樣的夜晚,我像水中的一尾魚,自在遊弋。沒有去看窗外的星星和月亮,我的注意力都被百合花瓣上的小水珠所吸引。這些小水珠我太熟悉了。它們就像我的老朋友,承載了我童年的很多記憶。過去面對這些小水珠,我不敢輕易去碰觸,我怕自己的莽撞,驚擾水珠裏的純潔世界。可在此刻,它們就這麼撞開我的心扉,激起了我寫作的衝動,在鍵盤上敲擊出美妙的嗒嗒嗒之聲。

我以文字的形式走進一滴水珠內,裏面是我兒時熟悉的場景。

一個雨後的傍晚,我跨着一隻細竹編的圓形籃子,裏面盛滿黃豆,跟在母親身後,走進溼潤的田野。路旁的青草蕪雜蓬茸,葉片綠油油的,形狀各異,上面綴滿晶亮的水珠。在夕陽的折射下,水珠像小天使一樣舞動出橘紅色的光暈。我一直盯着看,看到水珠的內核裏,有無數個小小的夕陽在旋轉。草葉託舉着水珠,水珠則映襯着草葉輪廓的生動,還有鮮活豐腴的綠色。我很希望自己也變成這樣的一滴小水珠,一邊呼吸着泥土和植物的氣息,一邊看螢火蟲提着小燈籠在夜色中匆匆趕路。母親用一個錐形的鐵鑄頭在鬆軟的泥土上不停地挖着一個個窟窿,我一隻手提籃子,另一隻手捏了四五粒黃豆丟進圓洞裏,再用穿着布鞋的右腳把旁邊的細泥撥攏在上面,很細緻,也很有趣。這是一種純粹的快樂,有原始農耕的那種特殊韻致。

寫作,讓我獲得了像兒時種黃豆一樣的快樂。也讓我看到自己和一葉草相似的生命底色。於是,一顆沉睡的心,一段似水年華,一個純真的夢想,一些風乾的日子,一次月光裏的囈語……這些景象,就在小水珠的滋潤下漸漸甦醒。

現實生活中,很少有人理解寫作的快樂。有時,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爲何會沉浸在這份快樂裏。當生命如同一葉草由嫩綠漸漸變成蒼綠時,寫作卻可以讓我心靈的空間不斷被水珠的潮溼浸潤而得到延展,靈魂的觸鬚也藉此得以在文學的殿堂中四下漫漶。我曾經的萎靡、失意和遺憾,都被水珠銷蝕,我的身體和心靈,又迴歸到乾乾淨淨的生命狀態。

寫久了,,我的眼睛會疲倦乾澀。於是,將明目液滴入眼中,隱約可見水滴靈光一閃,墜落。我的睫毛一眨,那滴水即刻漫溢眼球,如夏風清涼潤澤。我閉上眼睛。和魚一樣,停留在某個水域歇息,任由思緒像水一樣從我身上流淌而過。如同考古的人可以從一片殘損的龜甲上覆原出一個遠古的朝代一樣,一些詩篇、詞句如同無數的水珠在滾動,瞬間就能匯聚成一條暖色的河流。

氤氳的燈火映出河流滄桑的臉膛,皺紋應該就是水面蕩起的漣漪。我像潛水的游魚,進入“臨界深度”,竭力呼吸和掙扎。想從沉淪中超越,就會有疼痛的感覺波浪般涌來。

能令我真正覺醒的,也許是飄落在河流裏的片片雲朵,這是思想的倒影。它們被水波勾勒出一幅人生的版畫,紋理細緻,每一個顏料顆粒和每一根線條,都蘊藏着生命的張力與彈性。我用目光輕輕撫摸它們,它們就會予以熱烈的響應,彷彿吹拂在耳邊的風。如果一滴水珠就是一個靈魂的話,那麼靈魂的呼喚,就是河流水漲水落的涌動聲。我有多久未曾端詳過這樣的`河流涌動了?它的脈搏有節奏地跳躍成一串串水滴似的音符。聆聽這樣的音符,就是聆聽我的血液的熱烈響應。

就這樣,水滴的光芒匯聚成河流的光芒,將我託在時間的葉子上面,與年輕的自己相遇,再次尋回了曾經遺失的夢。

睜開眼,擡起頭,目光落在一片百合花瓣上。花瓣中間有一滴小水珠,晶瑩剔透,熠熠生輝。燈光照射下,這滴水珠散發出呼吸的景象。我的靈魂被它輕而易舉俘獲,靈魂的腳步聲還沒有消失,靈魂的身子就已經鑽進了水珠裏。

這是一個純潔的世界。我和自然界裏的所有生物一樣,赤裸而透明。我看到一羣蜻蜓越過寧靜的水塘,翩然降落在草葉和蓮花的蕊上。整個空間散發着清靈的氣息,草叢中的各色細碎的花朵舒展着笑容,靜靜地觀賞這一瞬間的實況。

我置身其中,這種岑寂的境遇得之甚少,它主宰了我的靈魂。這一刻,我隱約看到一個孩童揹着書包走在田埂上,兩邊是黃燦燦的稻子,一隻小狗在前面搖着尾巴回過頭來……我被記憶的線索牽引着前行,那條小徑很深,深到我的瞳孔,我的眼珠越發透亮,顯現出初遇一對蜻蜓的情景。它們擁抱在一片堅實的稻葉上,年小的我被它們玲瓏的身姿,透明的翼羽,腹背的熠熠藍光和纖細的長腿迷住了。心裏一遍遍想着,我是這麼美麗的蜻蜓中的哪一隻呢?直到上中學,在生物課上我才明白這一對蜻蜓的奧妙之處,這是生命的另一種演繹。

那樣的感覺很清新,也很陌生和遙遠,就像現在回憶起來的那條地平線,上面紅彤彤的太陽和晨光中大片黃綠色的水稻田,畫在我的記憶模板上。我挨近它們,就恍若是把自己的身子放進了一幅水彩畫裏。我清晰地看到生命的赤裸和蛻變,新生和消逝都是默默無聲的,沒有幸與不幸,只有真實和坦率,也許這纔算一個完美的世界?

這是一滴水珠讓我抵達的境界。

一些事物的出現都是在不經意間,是偶然又不是偶然。我覺得這是人生中不可缺少的部分,它讓我懂得了生活就是一個藝術的舞臺,而寫作就是這大背景裏的一個演員。

世界在不停地運轉,水珠被時間這枚葉子托起。許多時候懷着一種難以說清的情愫凝望天空,天空都是一片水珠飛舞的世界。溼潤、曼妙、輕盈、幻化而又淳樸溫暖,讓我不由自主感恩感念。

我的思緒安歇在如此乾淨的境地,掙脫了現實的乾燥桎梏,潛伏在水珠的溼潤製造出來的寧靜原野中的那種愜意,油然而生。在寬廣的天底下,許多生命的具象,生生不息,毫無保留地傳達各自的心聲。真實的存在,帶給我綿密的生命意識和新的生命內涵。

於是,我用我的文字認識並接近地球上的一切事物,在大腦裏尋找屬於它們的一切。它們大多是渺小的,平凡的,單純的,都被規定在了水珠的背景中。正是由於這種相對有限與單純,才讓我的文字有了無限接近美的可能性。事實就是這樣,不要那麼多,只要一點點,就像從一滴水珠出發,我的眼睛和我的文字就可以直接俘獲陽光——我相信這是寫作的最高境界。

白色百合花瓣上的一滴水珠依然在我的視線裏詩意地棲居着。我驀然想起了一句佛語:“每一滴水都是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