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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庫門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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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有四合院,上海有石庫門。

石庫門散文

一腳踏進石庫門,天井,角角落落盆盆罐罐,當然在盆盆罐罐裏也載些花花草草。晾着衣服當心頭上水珠滴滴答答。跨過天井進客堂,客堂兩邊是廂房,左邊左廂房,右邊右廂房;廂房分前後,前面前廂房,後面後廂房。穿過廚房是後門。後門緊閉,除非扎姘頭後門偷偷溜。樓上有前樓後樓亭子間,還有二層閣三層閣和曬臺。打我記事起石庫門就是個大雜院。

從前阿爹親婆(祖父母)住在前樓,前樓的窗戶按着像教堂一樣的烤花玻璃,日光映在上面有光暈漾開來,屋內不明不暗。梳妝檯上不放化妝品,放熊貓牌無線電,三五牌檯鐘。茶几上有華生牌風扇。親婆喜歡躺在藤靠椅上搖鵝毛扇,聽着無線電裏蔣月泉的開篇。下午喝碗番茄湯。時常對我講阿爹親婆的阿爹親婆遇到長毛的事。長毛來了,嘴裏喊着,殺哦,殺哦,小孩老人逃啊,阿爹親婆的親婆是小腳,逃不快只好藏在草叢裏,阿爹親婆的阿爹親婆的小孫子嚇得急哭,阿爹親婆的阿爹親婆只好用手悶住他嘴不讓出聲,等長毛過去了,放開手,阿爹親婆的阿爹親婆的小孫子給悶死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一個死字。從前的.時光真慢啊,在親婆的鵝毛扇裏搖啊搖。親婆閉眼一歇,我即刻從小板凳上起來,轉身瞞過親婆向阿爹討五分錢奔出去買包拷扁橄欖,含一隻嘴裏看野眼,死人的事早丟到爪哇國裏去了。阿爹親婆有好多兒子,有更多的孫子,阿爹親婆慢悠悠過自己的日子。親婆對我說,一定要拽緊票子,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阿爹親婆不像現在的祖父母寵孫子。如此這般,下一代倒都養成了獨立性。文革期間抄家竟被抄出萬元人民幣。他的兒子和孫子一點不眼紅。紅衛兵在門口貼了張大字報,說親婆是隻老狐狸。我想,倒也是,因爲我的五親六戚人人敬畏這個小個子女人。

新嫂嫂搬進石庫門亭子間的時候,孤身一人,帶了幾隻箱子,街坊鄰居懂行的看着箱子嘖嘖:都是樟木的。那時候新嫂嫂四十不到,人長得小巧玲瓏,面容白淨秀氣,且總愛穿一襲旗袍,嫋嫋婷婷,典型半老徐娘風韻猶存。只是不好開口說話,一說話,嗓音沙啞得厲害,好比張柏芝,周迅。過了一年後廂房搬來一位王伯伯。那時人見老,五十不到,我眼睛裏已像伯伯。王伯伯是石門一路一家飯館的白案師傅,也是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下了班,沒事做就愛唱戲。夏天的晚上,他常拿個小凳,一把京胡弦上擦滿松香,坐在後門口自拉自唱。王伯伯長得胖乎乎,像個阿福,唱的卻是女角兒,咿咿呀呀宛轉悠揚,一句詞要帶幾個彎兒,像一隻叫春的貓。王伯伯咿咿呀呀唱了好幾個晚上,破天荒,一直深居簡出的新嫂嫂蓮步輕移出了亭子間,走到王伯伯面前,說了句:阿是學程派的?您的《鎖麟囊》‘春秋亭’這段唱的不錯!那天,阿拉一幫小赤佬正圍着王伯伯聽熱鬧,看到王伯伯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對新嫂嫂說:跟無線電學的,唱的不好,您指教!我們石庫門裏的人沒想到打這以後,王伯伯不再在後門口唱,改到新嫂嫂亭子間裏去唱了。最沒想到,除了王伯伯唱,新嫂嫂居然也在唱,雖然她嗓音沙啞得像磨砂玻璃,但在王伯伯的胡琴伴奏下抑揚頓挫起起伏伏,即使我們聽不懂裏面的戲詞,也都感覺得到似有一股清水緩緩地流淌而來,韻味十足。小孩不懂大人懂,在王伯伯和新嫂嫂一拉一唱中,居然聽出弦外之音,覺得他們是挺好的一對。雖說一個胖點,一個嗓子差點,老天卻在成全他們呢。這樣的議論多了,新嫂嫂不願再出亭子間,王伯伯不好意思。再去亭子間就拖上我,我是十歲不到的小屁孩,成了王伯伯的小跟班,進了新嫂嫂的亭子間。新嫂嫂家挺乾淨,除了一張單人牀就是她那幾只樟木箱,沒有其他雜亂東西,好像她不食人間煙火。牀和箱子之間用一道布簾隔開,露出一點縫,風從窗戶吹進來,吹得布簾飄飄悠悠,很有點神祕感。每次做王伯伯跟班,我最喜歡看這一出:新嫂嫂扮相。新嫂嫂唱到興頭上會對王伯伯說句:阿拉來段彩唱好伐?然後,她伸出蘭花指,輕輕撩開布簾,一個水袖動作,轉身走進去,再出來的時候,渾身上下換了戲裝,鳳冠霞帔,漂亮的不得了。我,一個小屁孩也會對王伯伯說:嗓子如果好該多好!王伯伯就說:本來唱戲的,嗓子壞了,沒辦法再唱了才離開了舞臺。我小大人似地“噢”了一句。

新嫂嫂是有心託付王伯伯的,王伯伯去世早,白案前一個跟頭跌倒沒有再起來。託王伯伯總是不行的,阿拉小孩也知道。虧王伯伯死的早,第二年夏天文革開始,一幫紅衛兵闖進石庫門。新嫂嫂被批鬥,穿着戲裝。那些樟木箱被翻得亂七八糟,裏面都是她以前穿過的戲裝。新嫂嫂終究被鬥瘋了。那時我家住後樓,與亭子間相隔僅僅一條去曬臺的樓梯,也被抄得一天世界,當然是兩撥紅衛兵。

阿爹親婆在我而立之年去了天國,屈指算來快有三十年了。後來再也沒有出現讓我敬畏之人,後來也再沒遇見過新嫂嫂這般神祕兮兮的人。也許歲月太快,鵝毛扇搖出一個有心智的人,咿咿呀呀唱出一個耐味的人慢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人人渴望一夜成名,一日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