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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野蛇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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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野蛇事散文

對蛇的恐懼,幾乎是與生俱來的,一直到現在,也還是不能夠排除。那溼滑纏繞、狀若無骨的軀體,吐出咒語的紅信子,森冷的目光,詭譎的遊走,無不散發出邪惡的信息。莫說伸手去觸摸它,便是看上一眼,也足夠讓人全身打寒戰。

在故鄉麥菜嶺,我不可避免地要與蛇遭逢。許多年以後,當我重新撿拾起故鄉的種種,終於發現,童年裏所有的驚悚和險象,幾乎都是由那長蟲帶來的。幾十年來,它們竟如釘子一般楔入記憶的深處。

最早見識到蛇,應是五六歲的光景。之前常聽大人提起這種東西,隨之附帶的是一些可怕的故事。隱約記得那時的意識裏,已經知道了蛇的面目可憎,會咬人,而且能致死。於是,人們見蛇必躲之,條件有利則打之。

那一天的麥菜嶺像召開盛會般沸騰熱鬧。在村子對門的山崗上,一個後生發現了一條大蛇正在曬太陽,遂呼喚一羣后生共除之。他們手掄利鋤木棍,將蛇趕到了絕路上,亂棒將它打到不能逃竄爲止。膽大的那個拎着大蛇回村來。他昂首闊步,談笑風生,恰如一個班師凱旋的英雄。全村人圍將上前,指點着,議論着。這平日裏能將人嚇到魂飛魄散的惡物,終被一舉剪除,怎不令大家歡欣鼓舞?但我是恐懼的,遠遠地跟在外圍,從人縫中窺視,生怕它會像童話裏的蛇妖那樣飛起來吃人。

幸好它終究是死了。大家吆喝着,將蛇高高地吊了起來。一個後生手持一把尖刀,將蛇的腹部一刀剖開,取下烏黑的一坨蛇膽,叫聲“拿酒來”,便有人將酒端了上來。他把蛇膽丟進喉嚨,咕嚕一下吞進肚裏,端起一碗酒便灌了下去。我看得頭皮直髮麻。很久以來,我的腦子裏都盤旋着一個問題:他的膽子大,是不是因爲吃了蛇膽的緣故。只可惜一直沒敢親自問他。

大家把這條蛇剝了皮,在河邊的老梅樹下架起了一口大鍋,量了幾升米,煮起了蛇粥。村中老幼盡皆圍觀。不多會,香噴噴的粥味便順着河風大肆飄散。吃蛇粥是見者有份,我也分到了一碗。據大人叮囑,千萬不能吃到了蛇骨頭,我於是吃得格外小心。捧着白花花的粥,早忘了對蛇的懼怕,只記得那一碗粥,特別鮮,特別香,也特別的甜,從此也再沒吃過那麼好吃的粥了。

當然,還有一種怎麼也不打的蛇。

農家子女,免不得要經常下田勞作。田塍路上,四腳蛇最爲活躍。一腳踩過去,冷不丁從草叢裏竄出一兩隻來,又迅速地爬走了,驚出我一身冷汗。我們管這種蛇叫狗婆蛇,大人們常說,狗婆蛇是前世的舅公,打不得。我於是平白地對它們多了幾分敬意,經常望着那奇怪而醜陋的身子尋思,前世的舅公怎麼會變成這般模樣呢?既然是舅公,爲什麼又叫狗婆蛇?它到底是公的還是母的呢?這麼多四腳蛇,是不是說明我前世有很多舅公,還是每一個孩子都有對應的那一個舅公?那麼,哪一個又是我的舅公呢?

我常常百思不得其解,問了許多人,也終究沒有誰能告訴我答案。最後問得煩了,大人丟下一句話:“小屁孩,哪來那麼多問題?”我只好繼續一個人苦苦求索。

但有一點是必須遵循的,那就是我決不會撿起石頭砸向狗婆蛇。而且,多年來,也從未發現有人被狗婆蛇咬過,它們見了人,只是迅速地躲開。究竟是因爲人們不打它所以不咬人,還是因爲它不咬人所以人們不打它,已無從考究。

經常狹路相逢的,還有泥蛇。它們鬼魅一般地躲在池塘裏,稻田間,幽靈一樣地遊走,捲起一股曲形的水浪,總是給辛勤種養的人來一個猝不及防。

安靜的午後,你悄悄地走到池塘邊去,一定會看見幾個甚至是十幾個鬼鬼祟祟的腦袋從水面上探出來,大膽些的,甚至露出了土黃色的脊背。你若是扔下一塊石頭,它們立刻溜得不見蹤影了。人們是無比討厭它的,它們把池塘裏的田螺吃得只剩一堆空殼,傾吞剛剛放養的魚苗,吃掉活蹦亂跳的鯽魚,甚至把一些大草魚也咬得肚皮翻白。人們恨得咬牙切齒,卻也奈何不了它,因爲它在水中,遊得比風還快。趕不盡,殺不絕。

春天裏,七歲的我隨大人去拔秧苗。在大人的讚揚聲裏,我越幹越有勁。突然一條泥蛇從我的手邊遊過,我頓時魂飛魄散,尖叫一聲,扔下秧苗,沒命地往岸上跑。邊跑邊回頭看,似乎看見一股水浪跟在我的腳後,天哪,難道它竟來追我了。我好容易奔到岸上,短短的距離,感覺跑了一個世紀。第一次與蛇正面交鋒,我失盡了作爲高等動物的尊嚴,大敗而歸。這種驚懼持續了許久許久,那一年,無論母親怎麼哄我,我都不敢再下田了。後來,我知道其實母親也是怕蛇的,但她又必須面對。作爲農民,她別無選擇。

一條可怖的蛇,差點奪了母親的性命。

我家的屋子劈山而建,屋後是一個高坎,坎上有密密的樹林。我曾親眼見過山坡上有大大的蛇洞,那些蛇很不安分,除了在林中活動,有時居然到家中“造訪”。

母親睡的是靠窗的位置,窗戶外面放了一臺打穀機。一天晚上,一條大蛇悄無聲息地沿着打穀機爬上了我家的窗戶,然後,竟然在母親的枕頭邊逍遙自在地盤成一團。當母親點着煤油燈進屋睡覺時,一掀被子,大驚失色。後來全家人拿了棍子趕它,眼見着它順着窗戶原路出去了,才鬆了一口氣。父親說,那是一條銀環蛇,劇毒。如果當時母親急急地上牀,後果簡直無法想象。

第二天,父親趕緊將窗戶外的打穀機挪了地兒,又給窗戶安上了一層厚厚的鐵紗。但母親卻因此而病倒了。迷信者說,家裏進了蛇,怎麼能不病呢?但我感覺母親多半是被驚嚇的。她的病吃了許多藥都不怎麼見效,人一日一日無力地消瘦下去,說話的聲音氣若游絲,似乎有一種可怕的東西纏繞着她,消耗着她的能量。父親帶着她到處尋醫問藥。我變得懂事起來,不再和哥哥爭吵,儘量分擔家務,爲母親做不放一點辣椒的豆腐湯。當母親重新變得健壯時,她告訴我那次她差點病死了。一想起這件事,就讓我後怕。

那病最後是怎麼好的呢?已經不大清楚了。記得二伯母用母親的衣裳從河邊兜回一些小石子,一路高聲地替母親喊魂,邊喊邊往我家走。奶奶在家裏點上了香,一迭聲地接應着,她們使勁地拍着母親的牀,說着:“歸來了,歸來了,歸來睡覺了……”我不能迷信這些超自然的力量,但我又無法抗拒這個古老的儀式所帶給我的希望。我跟着她們虔誠地喊着,直到淚眼迷濛。我彷彿看到了真正的靈魂,像一股煙,輕輕地飄進我的屋子,進入母親的體內,最後塵埃落定。

自小怕蛇,不經意被哥哥抓着了軟肋,施計騙我,屢試不爽。

有一次,大舅來我們家,帶了兩袋餅乾。平均分配後,各自無話。哥哥嘴比我饞些,豬八戒吃人參果一般,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而我則不捨得一下子吃掉,留着一塊一塊慢慢地享用。哥哥覬覦着我的餅乾,又不敢強搶。

這時,父親吩咐我們去田裏挑稻草。哥哥走得快,打前陣,經過一條田塍路時,他忽然折回來對我說:“你怕不怕蛇?”我說怕呀,他說要是遇到了蛇,我保護你,但是你得答應給我餅乾吃。還有什麼比蛇更讓我害怕的'呢,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將要靠近一丘水田時,他攔住了我,說:“前面有蛇,你別過來,我幫你打死它!”我戰戰兢兢地站定,只見他撿起幾塊石頭,朝水田狠命地擲去,彷彿勇制妖魔的所羅門。不大一會功夫,哥哥叫我過去看,果然水田裏攤着一條死蛇。那一瞬間,個子矮小的哥哥在我心目中霎時變得無比高大,堪稱英雄形象。末了,他挺照顧地說:“不要怕,它已經死了,你先走,我斷後。”

回家以後,我乖乖地把餅乾拿出來與他分享。哥哥得意地說:“下次遇到蛇,你還叫我打。”午後,我和村裏的小夥伴一起玩時,聽到大家議論着衛林哥在一丘田裏打死了蛇的事。一問,原來那丘田就是哥哥幫我打蛇的田。我恍然大悟,分出的餅乾卻再也追不回來了。

但哥哥鬥蛇的事件不久後真實地上演了。

那天父母去幫外婆家蒔田,路途遙遠,要次日方可回返,吩咐我們看好門戶。晚上,我們兄妹二人早早地上牀睡了。正在夢境迷糊間,忽然聽到房間裏的母雞和小雞不安地叫起來。我們登時驚醒,打開燈下來查看。但見一條紅蛇盤踞在雞窩裏,不停地蠕動着那光滑的軀體。一窩可憐的小雞嚇得瑟瑟發抖,母雞“咯咯咯”地驚呼着卻無能爲力。我失魂落魄地跑出門去,拼命地敲二伯父的窗。無奈二伯耳聾,久喊無應,只好折回家去。人被逼到了孤立無援的境地,便會陡地增加了幾分勇氣。

房間裏,哥哥已經操起了木棍,我跟着也操起一根,心想即使不敢打,也可防身。哥哥先是打開門,撥動雞窩裏的蛇,把它趕到廳子裏去,廳子開闊好下手。這蛇也怪,見了人竟然不溜快些,還慢吞吞地走。哥哥一棍下去,就打了它個半死。我只“啊啊”地尖叫着卻不敢下手,哥哥眼疾手快,一棍接了一棍,把它給打扁了纔算罷休。

最後,他把死蛇夾到門口的荊棘叢裏扔掉了。這下,我算徹底地佩服了他,打蛇英雄的光輝形象,算是深深紮根了。

最險的一次,應數上山割柴火。山上常有蟲蛇出沒,烏梢蛇,眼鏡蛇,都曾遇過。我在明處,它在暗處。它像厲鬼一樣窺視着毫無防備的我,隨時都有可能朝我發動進攻。

爲了保險起見,割柴火之前,我總是用扁擔先四處掃一遍,若真有蛇藏身在此,一般也會溜走。

但那一次,那隻該死的蛇居然呆在原地不動,好像是前世的冤家,生生要捉了我的魂去。我選中了一叢茂盛的細葉蘆芨,揮動鐮刀有序地往前推進。正當我割得起勁時,忽然發現左手抓住了滑溜溜的東西,一看,一條青竹蛇扭動着身子,正要返頭咬我。我“媽呀”一聲,飛也似地扔了蘆芨,拔腿就跑,跑出了幾十米仍驚魂未定。還好,它沒來追我。

青竹蛇是劇毒蛇,那日若不是放手得快,定被咬中。山高路遠,同行者都是小孩,這條小命恐難保矣。

活着,再次回望生命中那些命懸一線、有驚無險的情景,便對生活又多了一份感恩。

二毛是麥菜嶺乃至方圓幾十裏地的捕蛇能手。人跡罕至、陰森可怖的荒野墓地裏,時常遊蕩着二毛細瘦的身影。他提着足夠大的蛇皮袋,邁着足夠小的步子,輕手輕腳的四處搜尋,不放過絲毫蛇蹤蛇跡。

他知道,蛇最愛在墓地打洞,特別是一些年久失修的老墓。十多年了,他像熟悉自己的心思一樣熟悉蛇的習性,因此他幾乎沒有空手而歸過。那時候,一條蛇的價錢相當於農民在一畝稻田裏扒拉半年的收入。二毛因了這份收入,在村裏提前過上了較爲富餘的生活。每當他提着鼓鼓的蛇皮袋回家時,愛看熱鬧的都會羨慕地前來參觀。他帶着滿足的神情,打開袋口,任那些戰戰兢兢的人看個夠,還不忘對自己的捕蛇經歷渲染一番,聽得人一驚一乍的。

我曾親眼看見他從蛇皮袋裏提出一條蛇來,捏住蛇的七寸,把蛇的長信子展示給衆人看,然後裝模作樣地嚇唬嚇唬人,激起一浪高過一浪的驚呼。此時的他是特別興奮的,把蛇玩弄於股掌之中,無論蛇們如何扭動掙扎,也逃不過他的掌控。

事情的發生是沒有任何預兆的,連二毛那個會給人卜卦問神的老婆也沒有得到神明的點撥。那天他像往常一樣提着裝蛇的袋子前往市場,然後把袋子放在腳邊,一邊等買主一邊和旁人談笑風生。意外不請自來發生了。由於袋口沒有紮緊,蛇從袋子裏鑽了出來,第一件事便是給他的腳踝猛地來了一口。當他意識到腳有麻痛感時,一切都已經遲了。

經驗告訴他,此刻唯有下狠心才能活命。他從隔壁肉攤上拿了一把刀,一刀切了下去……幸虧處理及時,毒性未發至全身,二毛挽回一命,但右腿從此落下殘疾。

世間的輪迴與顛覆是如此讓人措手不及。二毛從此不再捕蛇。

一直到十七八歲,我的惡夢裏仍重複着同一個鏡頭。我一個人在一個曠野裏走呀走,想找到回家的路。前面突然出現一個大坑,坑裏全是扭動着的、盤曲着的各種各樣的蛇,它們張大了嘴巴,好像要將我吞噬。我想大叫,卻怎麼也叫不出聲;我想逃離,卻怎麼也邁不動腳。迎面是無盡的黑暗。待到從夢裏驚醒,渾身是汗,心驚膽寒。

蛇,這讓人望而生畏的動物,就是這樣夢魘般地纏着我,纏了我十多年。它挑戰着我的神經,無時不刻地提醒我生存的危險。

我總是想着逃離它,離得越遠越好。於是我很用心地念書,我想着有一天我能離開麥菜嶺,離開那些無處不在的蛇。便是這樣,我還是在一次晚自習回家時,發現它大模大樣地攔在馬路中央,若不是月光如水,我差一點就踩了它一腳。跑了很遠,我仍覺得後背涼嗖嗖的。我對它,真的是又恨又怕又無可奈何。

許多年後的一個夏天,女兒全身長滿痱子,我不得不聽從別人的勸說,去給她買一條蛇用來燉黃豆。我強壓着滿心的惶恐不安,來到了平時不敢前往的賣蛇那旮旯。我打心眼裏佩服那個賣蛇的女人,她像解剖一條鱔魚那樣輕而易舉地解剖了一條泥蛇。挖了內臟,剝了皮,斬斷後麻利地用塑料袋裝好遞給我。

我提着那個塑料袋,確信蛇已必死無疑,卻仍無法抑制住噁心與懼怕。走到半路,忽然發現手裏變輕了,原來塑料袋裏被斬成一截一截的蛇仍舊沒有停止扭動,鑽破了袋子,我看見地上掉着一截一截剝了皮的蛇身,白森森的駭人,仍舊痙攣着掙扎着,直到沾滿了泥塵。

我把手中的空袋子一扔,獲釋一般轉身逃離了那些可怕的魔咒。

我多想有一天能夠理直氣壯地指着它說:“我不怕你,我比你高等!”但是我知道,我確實沒有這個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