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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隨筆《奶奶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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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剛纔說什麼?

散文隨筆《奶奶的時間》

不,我剛纔什麼也沒說。

這是她和我之間常有的對話。她有很嚴重的幻聽症。

(一)

奶奶有塊上海牌的機械錶,錶盤是銀色的,錶鏈也是銀色的,據說是早些年前的產物,我也不是很能記得,也沒有刻意去記過。她總歡喜把手錶取下來。捏在手中扭動錶盤右側的發條,這個動作大約摸就像和尚唸經那麼悠然自得的吧。除了洗臉和睡覺以外,她總是帶着這塊表——即使它已經舊得脫漆,棱角也磨損得厲害了。住院的時候,她也把手錶帶在乾瘦的手腕上,時不時取下來瞅一眼。她一看時間,就會想起我,就會看看門外,就會輕輕地問一聲,“琪琪呢?”姑姑們削了蘋果,用小勺子搗得碎碎糯糥的,喂她,“琪琪在學校呢。”她哦了一聲,張嘴吃蘋果泥。她牙不好,蘋果塊咯着疼。她閉着眼享受了一會兒,好像吃得很開心。沒過多久,便又問,“琪琪呢?”“琪琪呢?”這時候的琪琪年紀還尚小,還不太能理解老人家的心,便不太常來看她。時間久了,寒暄幾句便走了

老一輩的人喜歡關心孩子們有沒有吃飽,有沒有吃好——這大概原於那個年代的捉襟見肘般沉痛的回憶。所以每次去奶奶家,她就會從一個小櫃子裏掏出碎碎的零錢,她總是不習慣用錢包,便用報紙細心地包好,用拿膠帶封嘴,這通常都是一咕嚕的10個一塊。分分角角的,她都整整齊齊地碼在一個鞋盒裏,這邊是她的零錢了。她會讓爺爺給我幾咕嚕,讓我去買東西吃。她的菜做的是極好吃的,卻總怕我餓着。慢慢的,以至於每次去奶奶家,都會向他們討硬幣,拿到了便雀躍着逃到客廳。

她病重的時候,在我面前依舊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摸樣。她側着身子問我,“吃過飯了嗎?”她伸手去掏錢袋,卻發現錢袋已經不在了。她看時間,卻發現已經看不清了。

(二)

小學的時候,我的作文拿了什麼比賽的一等獎,刊登在一本雜誌上。那是很風光的——學校張羅了紅色的大橫幅掛在教學樓上,每一個老師都來問,那個得獎的孩子是誰,是哪個班的。奶奶爲此十分驕傲——那時她還尚年輕,便出門買了兩本雜誌,把其中一本的那篇文章從雜誌上整齊地裁下,壓在書桌下的玻璃板下,並且送了我一套俄國進口的製圖儀器,包括千分位精確度的遊標卡尺和好幾種專業圓規,矩規。它們整齊地鑲在天鵝絨盒子裏,泛着釅釅色澤的莊嚴。母親責怪她的不切實際,把這樣的禮物送給一個尚還是小學的孩子。而十多年後,這份鄭重其事的禮物,突然讓我在高中幾何立體的課堂裏,感受到了來自一個老人拙樸的愛。

我記起來了。她是愛美的。小時候她帶我在老裁縫處做過兩件件合身的旗袍。材質是混紡的,並非純桑織蠶絲,我們一人一件。從小在海邊山村裏長大的她,身體健壯,年輕時頭髮濃黑茂盛。小時候看她在鏡子前梳頭,她做了旗袍穿,她愛佩戴簡潔清爽的首飾。哪怕是匆匆忙忙,她必定也要梳妝得體才能出門。

那件旗袍我已經找不到了,找到了我也必定是不能再穿的了。只是她很多生活的'模式和細節,言傳身教,曾經我尚不能很明白,也很不以爲熱。只是在歲月的洗白下我才漸漸察覺,才漸漸理解,才漸漸明白——她說的很多道理,都是對的,都是正確的。

春節。我們一起吃飯,吃清酒,吃福建茶。她是很高興的,便有許多話想說。小輩的孩子們和老人呆在一起的時間稀少,一年相聚幾次,不知如何回答她的話才顯得妥當,她端着盤子站在客廳裏略顯尷尬。於是我們說,以後這樣的團圓應當每年再多幾次,她高興地應允。俯身接過小輩們贈予的手製禮物,千紙鶴折的略顯粗糙,她咧着嘴笑起來,像個孩子。

(三)

春天,她住院。我們吃蛋糕,她用小勺挖一口放嘴吧裏,眼睛裏笑出花朵,認真而小心地兜着蘋果,一小口一小口,都挖在底下。她不願破壞小兔小樣和氣球先生的完美聚會,即使只是幾塊廉價的小糖人。

我們躺在一起看相冊。我無論如何都找不到自己三歲的時候去北海的照片,只記得穿着小圓領燈芯絨外套,眼睛黑亮如小兔。也找不到她年輕時的一些照片,但有一些還是保留下來了。上世紀三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穿着絲綢旗袍繡花鞋的新嫁女子,杭州西湖邊坐在黃包車裏旅遊的年輕夫婦,帶着銀項圈和虎頭帽三個月大的父親……一個十年,又一個十年。早年的照片都是黑白的,小張,邊緣分割成優雅的鋸齒狀,印有照相館的名字和時間,每一張都很隆重,很得體。他們是嚴謹的生活者。

她笑了。你看,她指着高中時的她,髮絲烏黑,穿着繡花的棉衣,神情桀驁不馴,顧盼生姿。那時的我,和現在的你是有多像。她神情落寞,我靠在她身上感受到她以和我成長一樣的速度不可避免地迅疾衰老下去。

我看見我的母親和父親扛着她的被褥瓦盆一同從病房外的樓梯口走上來的背影,素淨而平然。他們也明顯地老了,終究不可避免地衰老下去。只是對於我而言,我被他們贈與的,遠遠超過我能給予他們的幸福。

她休息,我們告別,說過幾天一定來看她。她笑笑,讓我們趕緊回去,路上小心。我回到奶奶家,走出書房的那瞬間,我停住——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就這樣定格在那個房間,就這樣站在那裏巋然不動。恍恍惚惚我聽見有指針滴滴答答的聲音,很安靜,然後慢慢地清晰起來。我看見那隻上海牌的手錶孤獨地放在書桌上,放在那張小學獲獎的作文報上——儘管後來那裏又添了很多我的更好的作品,放在這個偌大而空曠的房間裏。這次她終於忘記帶她的手錶。我看着那隻表,那隻表看着我。它還在走,慢慢地,滴滴答答地響在過去,響在未來,迴旋飄轉着亙古部散。我下意識地把表塞在口袋裏,她住院的前一晚,一定給這隻表上了時間。她看到這個表的時候,一定又想到了我。

一定要讓這隻表繼續走下去啊

將屬於奶奶的時間,屬於我們的時間,一點點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