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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謠裏的往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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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子煙,煙上天,

童謠裏的往事散文

大娘騎馬二孃牽。

大馬拴在梧桐灣,

小馬拴在石榴邊。

石榴邊上一對鵝,

飛去飛來接家婆。

家婆不吃油炒飯,

要吃河中水鴨蛋。

母親在縫紉社,熬更守夜地給人家打衣服,勉強讓外婆、小舅和我,沒有餓死。小鎮上,娃兒們從小就開始挑水煮飯,到垃圾場刨炭花、竹子林檢筍殼作家用燃料。撿狗屎割牛草賣給果園和運輸社,換點小錢買鹽巴醬油。鼻涕橫摔的年齡,就懂得了生活的艱辛。

小舅年長我幾歲,在我眼裏什麼都會。釣魚打鳥一把好手,會做彈弓、竹子水槍、鐵環、螺陀等就地取材的玩具。生活在小鎮,你才知道“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是多麼的正確。外婆一直寵小舅,吃奶就吃到了八歲。溺愛害了小舅,直到成年都沒弄懂勞動和溫飽的關係。有一年,他在供銷社收購站剮蛇,剮一條蛇五分錢,只取皮和膽,收購站不要蛇肉,賣不了錢,一般都用來餵豬。偶爾小舅會拿回家一些蛇肉,爲了不讓仁慈的外婆發現,我負責把家裏的鐵鼎鍋偷出來,在慈竹林燒一堆火燉煮。據說瘍塵落入蛇肉裏有毒,家裏的廚房被柴煙薰得黑漆漆的,枕樑和房頂上到處都是蛛網和瘍塵,只能在戶外燉煮蛇肉。蛇肉是什麼味道?我已不記得。吃過不少白生生的蛇肉,抓在手中蘸點鹽巴,再塞進嘴裏,填飽過咕咕亂叫的腸胃。或許後來受到了教育,因爲見過小舅生剮活蛇的血腥?長大後,見到蛇就緊張噁心,從來不認爲它是一種美食。

外婆在世時,經常罵小舅,用蛇做比喻。麼兒吶,你咋個懶得燒蛇吃哦。

遇到趕場天,受小舅和肚子指使,經常混進經營站門口憑票買肉的人羣,伺機偷肉。我躲在大人腿腳後面,望着木架子上那些倒掛的豬肉,兩眼放光。聞到肉香,清口水止不住的流。賣肉師傅剃個光頭,豬皮圍裙沾滿血糊糊的污跡。他耳朵上夾着一根紙菸,手提亮晃晃的尖刀。驗完票收過錢,順手丟進木匣子,油膩發亮的木匣子蓋板咣噹一聲脆響關閉。手起刀落,只見一道白晃晃的寒光滑過眼前,一塊豬肉瞬間就擱在了秤盤上。師傅過秤之際,正是偷肉的機會,手爪對準早就看好的豬體腹腔,扯下小塊碎肉或者板油,撒腿就鑽出了人羣。早就等在慈竹林的小舅,從槐樹上跳下來。“整到好多?才這麼一點,還不夠塞牙縫哦。”“你咋個不去呢?”小舅已經用磚頭搭好小竈臺,趕緊點燃竹葉筍殼,瞬間就響起了肉塊在搪瓷缸子裏嗤嗤的聲音,並散發出誘人的味道。小舅經常說,娃兒吶,你小,不容易發現。沒有辦法,我只能當小舅的走狗。小舅蹲在地上,頭幾乎貼在搪瓷缸子邊緣。青色的油煙裏,有讓飢餓沉醉的味道。“聽話,回去拿點鹽巴來,我來炒。”我和小舅在竹林裏藏着的那個搪瓷缸子,平時用竹葉和瓦片掩藏,專門用來煎炒偷來的肉塊。只偷到板油渣時,順便到莊稼地,摘一把豌豆尖之類的青菜,混在一起炒。油腥之於清湯寡水的腸胃,永遠充滿幸福的滋味。

一切,都在暗地裏進行。但這樣的勾當,並沒有維持多久。賣肉的師傅後來提高了警惕,見到我,臉上依然笑眯眯的,只是將寒冷的尖刀舉過頭頂向我虛晃一下,就把我嚇得屁滾尿流。母親知道後,扯起黃荊條就打,屁股上至今留有它堅韌的痕跡。黃紫棍下出好人,在母親語錄裏,是堅不可摧的古訓。黃紫樹,川南遍地都是,枝葉繁密,葉片碎小,枝梗尖細,黃蜂和蚊蟲喜在其間活動。在夏天的原野,很遠就能聞到它腥膩的'味道。用它抽打身體,鑽心的痛疼。

我捱打,小舅罰跪。按說小舅比我大幾歲,母親教訓我們時,捱打的該是小舅。每次犯錯,受重罰的總是我。我不懂。你外婆死了,小舅比你遭孽。唉,娃兒吶,你們能不能讓我省點心。說着說着,母親就落下淚來。一個母親的胸懷,娃兒們哪裏能懂。

時間左岸,這樣的童年很尋常。小鎮上,我沒有見過更好的童年。大家都一樣,沒有玩具,也沒有泡泡糖。貧窮並非苦難,苦難和幸福在比較中成立。我從那裏來?外婆說,你是石頭旮旯揀的,我就毫不懷疑地信了。人生不停地苦苦追問,在懂得中不斷折磨自己。

無從知道,沒有看到和沒有看清,原來是多麼的幸福!

“麼兒吆,砍柴燒,砍不到,要挨叨。”一樣的童年,一樣的貧窮,一樣的日子。每月憑票供應菜油一斤、豬肉五兩、煤油三兩……只是,兄弟姐妹多的家庭,做家務的時間相對少點。整個童年時期的願望裏,除了填飽肚子,想有一個姐,或者哥,可以幫我分擔家務。小舅太懶,靠不住。原本有個哥,大躍進時期被活活餓死了。那個年代,人們的想象力比詩人更詩人,人定勝天的口號漫天叫喊。土裏不種糧食,妄想生長鋼鐵。泥土咋能出生鋼鐵呢?世間總有不斷的荒唐,混淆黑白。到處都是鍊鐵的爐子,窗格、門板、房樑、瓦檐、桌椅,甚至棺材,凡是可以燃燒的東西,全都想冒充焦炭。小鎮沒有提前進入衣食無憂的理想社會,倒是荒蕪了土地,損毀了大片森林,也餓死了很多人。我哥,一個不到兩歲的孩子,被兩個摻合着白山泥的高粱粑,活活噎死在了母親懷裏。同樣因爲飢餓,姐姐在母親腹中,先天營養不良,以死亡方式來到了這個世界。沒有見過他們。他們用一種疤痕的方式,深深補丁於母親肺腑。哥和姐的存在和消失,是母親緘默的疼痛,直到老人家過世,都沒有聽她說起。

小時候,夥伴們給我取了一個很長的綽號:“每天一個白雞蛋”。

上幼兒園第一天,母親揹着我到幼兒園門口,塞給我一個煮雞蛋。那是我漫長的童年時期,唯一得到的一個白水蛋。麼兒,餓了自己吃。雞蛋還是熱的。沒曾想我在男女不分的廁所裏,把它送給了李麼姑。不幸,被黑娃兒看到了,給我取了這個長長的綽號。這個外號,一直伴我走過了小鎮的少年。聽見同學們叫喊,總是隱隱地覺得,其間充滿了很多不懂的曖昧。曖昧在多時,拐彎抹角地隱藏了事實,對於清白,像邪惡一樣張三李四。

這個讓我渾身不自在的綽號,後面有一個李麼姑,以及男女授受不親的小鎮傳統。傳統是小鎮的憲法。母親常說“口水可以淹死人。”是真的,並非簡單形容。我對這個綽號的感覺,就是後背沾滿了口水。我看到過很多例子。給我取綽號的黑娃,父親死得早,母親帶着四個孩子很是艱難。小鎮傳言,說她爲了一斤豬油或半斗大米,跟鎮上的不少男人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文革中,流言被當成了事實,硬是被打入了“敵富反壞右”的序列,成爲批鬥對象。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學齡期,大多處於文革。小鎮大街小巷的公共衛生,全部由五類份子清掃,名曰“勞動改造。”黑娃兒的母親就是其中一員,每天拿着岔頭掃把掃大街。她總是戴一頂用麥草編織的草帽,冒沿壓得很底,見人就低頭背身,一生都沒有擡起頭來。

鎮上只有一所幼兒園。先初,母親沒有讓我上,家裏窮,捨不得每個月兩塊錢的學費。夥伴們都在那裏上學,每天回家時,手裏還捏着一顆紅苕糖。李麼姑放學就找我,拿着水果糖向我顯擺。逗得我嗓子發癢,口水滴垛。其實,李麼姑在逗我,一旦我堅決地轉身離開,她就會跑上來,抓緊我的衣袖說,來嘛,你先咬一口。然後,她公主般地站在一邊,兩眼睜得像桐子一樣大。“剩半塊給我哦。”用紅薯削皮煮熟熬製的褐色糖塊,有別於白色的生麻糖,做成有糖紙包裹的水果糖式樣,於我就像貓聞到了魚腥。我們那時拍紙菸盒,也拍糖紙,那種透明的水果糖紙,如同中華、牡丹煙盒樣稀奇。

我想上幼兒園,動機很單純,無非就爲一天一顆紅苕糖。經常哭鬧,母親不鬆口。有一天和母親潑皮耍賴,滿地打滾地哭着要上學。原本想哭鬧一下就算了,沒曾想在地上翻滾過程中,想起色澤光亮的水果糖,就真的傷心起來。都是孩子,爲啥我每天就沒有一顆糖果?母親狠下心,沒幾天就給我報了名。

李麼姑住在我家隔壁,比我大半歲,透過竹串架牆壁的縫隙就能說話。我把人生裏得到的第一個白雞蛋,毫不猶豫地送給了李麼姑。原因不明,可能和小鎮古老的傳統有關。我們的母親都在縫紉社工作,從小就在一起過家家捉迷藏,兄弟姐妹般親熱。

家裏經常都有缺鹽少油的時候。母親說,娃兒吶,你到李麼姑家借一調羹。李麼姑雙手捧着鹽巴罐,舀嘛,多舀點。還菜油的時候,調羹下面墊着一個小碟,即便漏出一滴,也在碟子裏,不會浪費。李麼姑接過碟子調羹,總要故意溢出一些剩在碟子裏。我家人多,供應票也多點,給你剩點回去吃油油飯。一調羹鹽巴或者菜油,濃意着多少純樸和恩情?給李麼姑一個白雞蛋,既是一種回報,也算一種討好,就像後來在書上讀到的“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有借有還,也是小鎮釘子樣堅定的傳統,借了鄰家一根棉線,也必須記得還。而借針借鹽的日子,一直在童年的小鎮繼續。

“要好看,素打扮。要好吃,油油飯。”我兒時念叨的童謠中,大多和糧食有關。“折耳根茅草根,我是外婆的好外孫;外婆請我吃煮花生。我不吃,外婆吃……”那些伴隨我成長的童謠,既是對生活現實的詠歎,也是對糧食和溫飽的願望。

現在想來,每天一個白雞蛋,就像兒時清唱的童謠,不存在我當年感受的憋屈,那只是小鎮娃兒們,張望童年的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