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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詩人黃仲則交遊詩的內容風格及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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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清代詩人黃仲則, 生平屢遭不幸,科舉考試接連敗北,詩作時有淒涼之音,以致在一般人的印象中,黃是一個落魄失意、孤苦伶仃的詩人。本文試圖考察出,其交遊頗爲廣泛,且有衆多知己。其交遊詩因對象身份不同,或側重於才,或傾注於情,與其所處的文學環境、社會交遊有着密切的關係。

清代詩人黃仲則交遊詩的內容風格及意義

關鍵詞:黃仲則;交遊;詩歌創作

Abstract: Huang Zhongze was a poet in Qing Dynasty, whose life was full of misfortunes and encountered successive defeats i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As his poetry was often in a bleak tone, he was generally regarded as a sorehead poet, frustrated and lonely. After research and investigation, this paper concludes that he had a quite extensive friendship circle and had many confidants. His poetry composition and his social intercourse have close relationships.

Key words:Huang Zhongze; social intercourse; poetry composition

黃仲則,名景仁,字漢鏞,一字仲則,自號鹿菲子,常州府武進縣人,他的詩歌自清中葉以來一直爲人稱道,“乾隆六十年間,論詩者推爲第一”[1],於後世有一定影響。在與黃仲則同時代的人中,有兩人的評價可爲代表:一是畢沅稱他“風儀俊爽,秀冠江東” [2],對其整體風格及其在當時詩壇的地位作出了評價,二是王昶稱其“循環吟諷,不啻哀猿之叫月,獨雁之啼霜”[3],對其詩歌的創作個性作出了界定。“哀猿”、“獨雁”之說更廣爲人知,以致黃仲則在人們的印象中是一個落魄失意、孤苦伶仃的詩人形象。郁達夫說:“要想在乾嘉兩代的詩人之中,求一些語語沉痛、字字辛酸的真正的具有詩人氣質的詩,自然非黃仲則莫屬了。”[4]

筆者要探討的正是這一問題,黃仲則之詩,既哀且痛,似乎非孤僻之人莫爲,實際上,黃仲則在生活中雖時感抑鬱不樂,寂寞孤獨,但是畢竟沒有遠離人世,遊學作幕期間,仍有諸多師朋,讓其稍得精神安慰。黃仲則詩作中,交遊詩類就有三百多首,其中以“哭、懷、悼、挽、爲……作”等爲詩題的有65首,以“和、調、次韻”等爲詩題的有32 首,以“逢、經、過、遇、訪”爲詩題的有29首,以“偕”爲詩題的有22首,以“贈、贈別”爲詩題的有21首,以“寄、寄懷”爲詩題的有19首,以“別、辭、留別”爲詩題的有17首,以“送”爲詩題的有16 首,以“飲、宴、酌”等爲詩題的有16首,以“呈、上、獻”爲詩題的有11首,以“賦得、集” 爲詩題的4首,另有“題詩”49 首,其交遊之廣泛可見一斑。上述詩作皆蘊涵着豐富的社會歷史內容,也飽含着詩人自身坎坷的人生經歷和豐厚的思想感情。通過研究分析其交遊詩作,不僅可以展示乾隆時期社會歷史背景和文人生活狀況,還可以進一步發掘詩人個性和情感特質,因此,考察分析其交遊詩有助於展現特定歷史時期的詩人羣體面貌,揭示其交遊詩創作動因以及深藏其中的意義和價值。

一、 衆多的知己

黃仲則身世淒涼,4歲喪父,7歲時隨祖父到常州居住,家徒四壁;在其12歲時,祖父去世;13歲時,祖母去世;16歲時,唯一的兄弟——他的哥哥又離他而去。而從其詩文自序及他人所載,亦不見他有任何的叔伯,一家孤苦無依。故其遊學作幕期間,極重友朋之情, “我生篤求友,識子非等閒”[5]69,畢竟世事艱難,“花前幸是相逢好,竹下還尋舊地吟”[5]67。他在歷經滄桑之後,不由喟嘆:“萬事不如知己樂,一燈常記對牀時。”[5]305他極渴望他人能施以援手,並希望自身的才華得到他人的認同和肯定。黃仲則雖常被看成一個懷才不遇的失意詩人,似乎一直處在“扣舷一長嘯,千古幾知音”[5]489的哀苦之中。其實,當時欣賞其才華者還是大有人在,黃仲則並不孤獨。

從身份而言,黃仲則的知己者大致有兩類。一類是以尊長身份而賞識其才華者。先是其十六歲時,應郡縣試,當時知府潘恂、王祖肅可謂是其早年的伯樂。洪亮吉撰《行狀》記此事雲:“吾鄉應童子試者三千人,君出即冠其軍,前常州知府潘君恂、王君祖肅尤奇賞識之。”[6]黃仲則《賀新涼詞序》注亦云:“甲申歲,知府潘莪溪試童子,拔予第一。”詩人出道之初,就得到如此激勵,可見其早期成長還是比較順利的。次年,按左輔《黃縣丞狀》所載則稱:“年十七補博士弟子員。是年學使者會稽樑國治,性好學愛才。所至名士如歸。先生亦其激賞之一。”[7]樑國治,清乾隆十三年(1748)中狀元,授翰林院修撰,清代知名學者,對黃氏才華也極爲肯定。此後,尚有諸多尊長賞識其才華,如黃仲則在龍城書院(在常州)讀書期間,山長邵齊燾稱賞黃仲則:“黃生漢鏞,行年十九,籍甚黌宮,顧步軒昂,姿神秀迥,實廊廟之瑚璉,庭階之芝蘭者焉。” [5]640欣賞之情,溢於言表,要知道,這是老師對學生的評價,即使有因喜愛而加誇飾之處,但也絕非一般的諛奉之詞。洪亮吉《傷知己賦》注:“歲丁亥戊子,邵先生主龍城書院講席,餘偕黃君景仁受業焉。先生嘗呼之爲二俊。”[6]再如黃仲則二十一歲遊杭時, 按左輔《黃縣丞狀》雲:“聞秀水鄭先生虎文賢,謁之於杭州,鄭愛異之。……時湖南布政使定興王公太嶽,鄭同年友也。王故名士,負其才,及見心折,每有所作,必持質黃秀才定可否。”[7]鄭虎文與王太嶽,俱是一時名流,而黃受知於二位,待遇又是如此之隆,作爲一個年輕人,應該是倍感榮幸的。及至黃仲則因生活所迫,作幕安徽時,幕主太平知府沈既堂先生業富賞識之,按《北江年譜》:“沈太守業富,素重先生。”[8]其時,大興朱筠(字笥河)督安徽學政,延名宿校文,賓從稱盛。夙聞先生名,禮致之。朱筠作書致錢詹事大昕、程編修晉芳,對黃仲則等大加稱讚,曰:“甫到江南,即得黃、洪二生,其才如龍泉太阿,皆萬人敵。”[9]而另按趙渭川校仲則詩注云,昔在朱笥河座,有少年以己詩方仲則者,笥河師大噱曰:“仲則天才也。” 由此可見,朱笥河對他,真是欣賞之至了。潘瑛《詩萃》曰:“仲則天分絕倫,幼有神童之目。朱竹君學使以天才稱之,良非虛譽。”而當時文壇的領袖之一——袁枚,直以李白視之。可以說,黃仲則的才華,廣受賞識,無論其南下至杭州,還是後來北上至京城,均不曾湮沒無聞。其二十七歲抵京後,很快聲名鵲起。王昶在《黃仲則墓誌銘》中有云:“都中士大夫如翁學士方綱、紀學士昀、溫舍人汝適、潘舍人有爲、李主事威、馮庶常敏昌皆奇仲則,仲則也願與定交。”[10]可見其備受京都名流的推賞。及至三十三歲時,更有陝西巡撫畢沅因賞識而重金相贈之舉。“初畢秋帆宮保不識先生,見《都門秋思》詩,謂值千金,姑先寄五百金速其西遊。”(陸祈生繼輅《春芹錄》)可以說,潘恂、王祖肅、樑國治、邵齊燾、鄭虎文、王太嶽、朱笥河、袁枚等諸位尊長推揚黃仲則,既使其聲名遠播,又多半在經濟上給予支持,使其無衣食之虞,在詩酒唱和的生活中得以一展才華。

另外一類則是黃仲則爲數不少的友朋,他們身份相近、心氣相投,十分欣賞其才華。在彼此切磋的過程中,黃仲則詩藝得以日進。此類好友中,較早與之訂交的是洪亮吉。黃仲則與洪亮吉同裏,又志趣相近,均好爲詩,黃氏十八歲時,兩人交誼益深,洪亮吉撰《先生行狀》:“歲丙戌,亮吉就童子試,至江陰遇君於逆旅中。亮吉攜母孺人所授漢魏樂府鋟本,暇輒朱墨其上,間有擬作,君見而嗜之,約共效其體,日數篇,逾月,君所詣出亮吉上,遂訂交焉。”[6]江陰之遇後,兩人的詩歌創作便以漢魏樂府爲發端,在此基點上傾力爲詩,他們的生死之交也因此得到了發展。而黃仲則詩歌生涯開始後,並未閉門覓句,而是很快得到了知友並與之交流詩藝,萬應馨(黍維)便是其詩友之一。萬應馨在《味餘樓謄稿序》中雲:“餘嘗謂今之爲詩者,濟之以考據之學,豔之以藻繪之華,才人學人之詩,屈指難悉,而詩人之詩,則千百中不得什一焉。仲則深韙餘言,亦知餘此論,蓋爲仲則、數峯發也。”

黃仲則深韙萬氏言,對其將己詩視爲“詩人之詩”,以爲“深契吾心”。可見黃仲則的詩頗得同道賞識,並非寂寞獨行。黃仲則認同“詩人之詩”,並以此勸諭好友洪亮吉:“出門時,曾見君研脂握鉛,爲香草之什。君興已至,不敢置喙。但僕殊不願足下以才人終身耳。”[5]480(《與洪稚存書》)黃不願洪以“才人”終身,欲洪多讀前人看似平淡無奇而流傳後世之詩,如明高啓詩,“五古……味清而腴,字簡以煉,擬古諸章尤佳”,勸洪“深心閱之,求其用意不用字,字意俱用處”,並“多讀前人詩,於庸庸無奇者,思其所以得傳”[5]480。在此,黃仲則其實也表白了自己的'志趣所在,作詩當求其“味清而腴,字簡以煉”,貴在“用意”,或“字意俱用”,正顯示其對“詩人之詩”的接受和追求,若只求煉字,顯然是重在逞才了。另外,黃仲則尚有汪中、仇麗亭、孫星衍、左輔、吳蔚光、趙懷玉、武億、楊芳璨、陳燮等諸多友朋,與之相知甚深,彼此之間時有唱酬。黃仲則的後人黃志述曾作《先友爵里名字考》,此文末雲:“相傳大父擇交甚嚴,今記先友,凡集中未見,及雖見而非有交誼者,概不著錄。聞見孤陋,所記尚多缺佚,容續搜補入。志述謹識。”[5]630即便如此,所載名錄已有一百三十多人。筆者對其交遊之友人作簡要統計,如表1所示。

從科名來看,內中有狀元如畢沅; 獲進士者,有44人之多;舉人20人;諸生23人。其實當時即使是科名中最低一級諸生,考中也非易事。據估算,江南大縣1 800名童生競爭20個生員名額,中縣1 500名童生競爭16個名額,小縣1 100名童生競爭12個名額,大約90個童生才能錄取一名生員,比例是很低的。[11]而在黃仲則交遊友人中,獲功名者總計有88人,接近交遊總數的七成;加上未列科名列其官職者,二者合計便超過七成了。可以肯定,與狂傲的黃仲則交往的這些人,絕不是一無所爲的庸碌之輩,更不是目不識丁的世俗之人。賞識他的人如此之多,知心好友又如此之多,由此看來,他並非懷才不遇、知音難覓。只是黃仲則遭逢的客觀現實與其主觀感受並未一致,以致其在詩歌中傳達了太多孤苦失意之語,從而導致讀者錯覺的產生。

二、交遊詩的內容及類別

黃仲則在交遊之中,結識了一批心氣相通的友人,彼此之間,時有詩酒唱和,爲此,留下了數量頗多的交遊詩,儘管其中不乏應景之作,但是,絕大部分,顯示了其情感的印跡。大致看來,其交遊詩主要有如下幾方面內容:

一是唱酬時的歡樂。這種情感出現的機率不高, 如《二十三夜偕稚存廣心杏莊飲大醉作歌》:“安得長江變春酒,使我生死相依之。不然亦遣青天作平地,醉踏不用長鯨騎。……日來不免走地上,齷齪俯仰同羈雌。寒陰噤戶不能出,幸有數子來招攜。……下窮重泉上碧落,人間此樂誰當知?此時獨立忽大笑,正似夢裏一吸瓊漿時。”[5]62感情狂放不羈,頗有李白之風。詩中“亦遣青天作平地,醉踏不用長鯨騎”之句,情思飛揚,更有 “長江”變作“春酒”的誇張想象,讀來也是快意至極。人世間有諸多難言之痛,且借美酒一消之。友朋作伴,狂飲高歌, “獨立忽大笑”,真是“人生如此自可樂”了。這類詩歌,黃仲則多以古體爲之,酣暢淋漓的筆墨中一見其愉悅之情。不過,此類詩歌在黃詩中爲數甚少,難得的幾篇透露出黃仲則也有以詩表現愉悅情感的能力,只是缺少情感愉悅的機會罷了。

二是漂泊中的慰藉。人在旅途,總不免有幾分悽惶。交通上的不便帶來的苦楚自是一言難盡,情感的無所依附更會讓遊子悲慨叢生,而往日的友情自會浮上心頭,揮之不去。且看黃仲則的《明州客夜懷味辛稚存卻寄》:“別來甫及旬,離思已如積。海角多悲風,入夜更凜冽。魚龍一以嘯,濤聲震空壁。凍鼓慘欲沉,寒檠短將沒。何來萬感交,擾此寸腸裂。念我同袍人,挾鋏起嘆息。悲歡共情愫,來往溯晨夕。各抱百年憂,念我更惻惻。苦語猶在耳,形影翛以隔。豈曰輕遠遊,欲已不可得。”[5]28以敘筆開篇,直述離別,言及別後之思,肝腸寸斷。旅居他鄉,所遇乃悲風、凜夜,所感乃悽惻、無奈,語淺情深,直是胸中涌出。而漂泊之中,偶有友朋相伴,不啻最大快樂。“久病倍添明月好,此時真共故人看。但工飲啖猶能活,莫說飄零怕減歡。”[5]54久病之後,在月下與朋友隨意走走,應該是非常愜意的,但其抑鬱憤激之情仍揮之不去,敘述議論爲主,少見景物描寫,頗似宋詩。“但工飲啖猶能活”語則可見黃仲則對境遇之失望,以反語出之而已。除此之外,和朋友一起醉去,也是漂泊中的良策了。黃仲則在《舟泊偕稚存飲江市次韻》雲:“小住徵橈醉旅亭,晚鐘煙外正星星。不知明月幾時有,但見數峯江上青。葭焰暗時秋雨過,魚龍多處溼風腥。鄉關此夜休回首,極目川塗正冥冥。” [5]55此夜,醉在“旅亭”,鄉思難逃,只是靠朋友相聚,酒杯相舉,聊作排遣耳。詩歌意境黯淡,形象迷離,音節低沉,頗懷流寓之慨。

三是孤獨時的牽掛。黃仲則的性格,有幾分孤僻。性情相投的,彼此之間,相融相洽,爲此,他可以和“世人皆欲殺”的汪中難分難捨;一旦性格不合,他可能會拂袖而去,即使是朝夕相處的同僚,也可能一刻不能忍耐。黃仲則在朱笥河幕時,“居半歲,與同事者不合,徑出使院,質衣買輕舟,訪秀水鄭編修虎文於徽州,其標格因可想見也”,其在王太嶽幕時,一直是狂傲少諧,落落難與衆合,“獨與詩人曹以南交,餘不通一語”[7]。這樣孤獨的性格,友情自是其重要精神支撐,難眠之夜,“削跡少歡思,中宵影自娛。勞生常鹿鹿,即事每烏烏。到枕江聲近,聞鍾夜氣孤。因懷舊遊伴,猶憶故人無?”[5]74 全詩不假修飾,思友之情自然流出,清新澄澈,開篇直抒胸臆,結尾迴應中見真摯,自足感人。黃仲則善道離別之情,揮筆寫來,毫不刻意着力,似乎純任信筆搖曳,寫其聞知故人音訊時:“馬頭雲斷處,遙見謝家山。月色常依舊,風流孰與攀。故人枉芳訊,今夜隔重關。爲爾搖鞭急,倉倉暮靄間。” [5]103似見當日黃仲則快馬加鞭,苦追老友,期欲同賞月色,共看風景,其寫詩真似有天助,極富感染力。他在《新安與洪稚存》中淋漓盡致地傾倒離別朋友之悲:“昔臥碧溪邊,日對天都雲。芳尊獨傾倒,扼腕無夫君。哀猿與落狖,一一悲離羣。……相思亦云切,相見幸勿疏。且有向平約,百年方及初。” [5]120恰如“哀猿與落狖”的“離羣”之悲,因此,他衷心希望:“相思亦云切,相見幸勿疏。”正是朋友,才讓他在孤獨中能有一份溫暖的牽掛。

四是失意時的傾訴。黃仲則的失意,主要緣於科舉失利,畢竟對讀書人來說,唯有科舉一途,方爲正路,而黃仲則偏於此路困蹇難行。其十六歲時於三千童生中拔得頭籌,輕取秀才,此後鄉試竟屢屢遭挫,爲此,黃仲則苦悶異常,交遊詩中時道不能釋懷之情,在《寄麗亭》(其一)中寫道:“每放登高慟,浮雲爲慘悽。湖吞全楚盡,天壓百蠻低。才命古難一,行藏我欲迷。懷人原有淚,況聽暮猿啼。”其懷才不遇的痛苦之情,對友人是毫無遮攔,傾瀉而出,一介鬚眉,因懷友人而致涕淚交流,可見其情發於中,不能自已。再如《將之關中留別吳二春田》(389):“百日飲無事酒,五年讀中祕書。文章浪解雌霓,身世依然蹇驢。”[5]389失意不平之氣,溢於言表。平日與他人交往,力求不卑不亢,要作看淡功名之相,而一遇知心好友,終是真情流露,不假掩飾。儘管有衆多賞識之人、知心之人,按理應該滿足,可惜黃仲則極少感受到對生活的幸福之感,至少在其詩歌中,更多的是對生命、生活的憂恐。如“士生處亂世,無才匪深憂。豎子亦已矣,俯仰悲千秋”[5]47,“可憐夙負黃童譽,漂泊翻成異地哀”[5]48,“吾曹淪落偶流寓,姓名寂寞誰能收”[5]177,“在世一奄忽,草木同推遷”[5]179。

這種憂恐在與同道交遊中,有時並未得到緩解,反而因相互憐惜而加深。其同鄉好友左輔,四十三歲方得中科名,此前生涯,飽嘗羈旅之苦,一發於詩,比如《蟬》中:“訴盡齊宮怨,蕭蕭續苦聲。芳華銷夢短,風露貸餘生。疏柳長州苑,殘陽白下城。吟軀聽欲瘦,辛苦爲關情。” [12]黃仲則讀後,自述:“芳華十字,黯然神傷,仲甫爲我寫照乎!”可見,境遇失落,交遊之中,悲慼互感。另一好友楊芳璨—— “毗陵七子”之一,曾在《憶洪大稚存即用甲午長至日見寄韻》中寫道:“飢來驅人不可當,東西奔走空彷徨。哀吟顧影慕儔侶,面目憔悴無輝光。”[13]138其自身落魄之狀,躍然紙上,置於《兩當軒集》,的確難分彼此。曾對黃仲則有分財之舉的好友陳燮,其《白門旅次贈施雪帆兼懷顧文子黃仲則》中雲:“長安索米難,歲暮益迫促。貧士迫凍餓,富兒厭粱肉。高陽幾酒徒,避債久雌伏。”[13]165可見,雖逢盛世,甘苦自知。陳燮感覺到“是時迫朔節,風霜肆殘酷。西山雪稍晴,餘寒壓巖麓”。既是實景之繪,分明又有弦外之音,失志同儔在生活的重壓之下,悽苦之狀,不難想象。正是知心好友的互相瞭解,又以詩共同切磋交流,所以,黃仲則的憂恐悽苦之語並非獨此一家,只是表現得更明顯,程度更深而已。

三、交遊詩的風格及意義

尊長、朋友給了黃仲則經濟上的支持、情感上的安慰和依賴,更在創作上給他提供了與許多同道中人切磋的機會。黃仲則所交遊之人,身份各異(前已述及),大致有兩類:一爲尊長,一爲友朋。從其留存詩作來看,朋輩之間的唱和比之與尊長之間的唱和數量上要多得多,兩者相較,約爲十之比一。尊長往往賞識其才華,則黃仲則與尊長唱酬時,較側重於才,如其《上朱笥河先生》,以434言七古進呈幕主,才氣發露,揮寫自如。要在衆望所歸的學政朱笥河面前表白自己的感情,殊非易事。既要抒寫對學政知遇之恩的感激之心,又不可太顯親暱或乞憐之意,黃仲則寫來十分得體。詩中既表示對幕主的讚美,“先生卓然坐虎皮,旁羅賓從皆瑰奇”,也寫出自己的崇敬和感激之心,“意氣傾倒山可移,誘我力學言如飴。感激真乃零涕洟”;但是,自信、自尊同樣在詩中流露:“佐公巨筆揮淋漓,此則不敢多讓誰”[5]105。

全詩才氣以一以貫之,安排妥帖,遊刃有餘。而《呈袁簡齋太史》一詩:“一代才豪仰大賢,天公位置卻天然。文章草草皆千古,仕宦匆匆只十年。暫借玉堂留姓氏,便依勾漏作神仙。由來名士如名將,誰似汾陽福命全?”[5]247對賞識自己的文壇名流袁枚,則以性靈之筆,不尚故實,表達對袁枚的仰慕之情,但又不卑不亢,很有分寸。若是面對詩宗杜韓、蘇黃的翁方綱,投詩則或用蘇韻,或挾韓氣,在詩歌趣味上,拉近雙方的距離。而與友朋唱和時,更傾注於情。其情感鬱積時,則嘆卑嗟貧,感懷失意,如前文所述,其漂泊之苦、失意之情、不遇之感,對知心好友是不假掩飾的。

據此,黃仲則與袁枚、翁方綱等詩壇領軍之人均有密切交往,與同輩之人彼此唱和,其交遊雖廣,所受影響甚多,但其詩誠如張維屏所言:“亦用書卷,而不欲炫博貪多,如賈人之陳貨物;亦學古人,而不欲句摹字擬,如嬰兒之學語言……如芳蘭獨秀於湘水之上,如飛仙獨立於澗風之顛。夫是之謂天才,夫是之謂仙才,自古一代無幾人。近求之百餘年以來,其惟黃仲則乎!”[14]黃之交遊詩盡道科舉不利,酬親無望,依人作幕,壯志難酬之苦楚,比之性靈之詩,少一份粗滑淺俗,多一份清新雅緻;比之格調之詩,少一份溫柔敦厚,多一份激楚淒涼;比之肌理之詩,少一份蟲魚餖飣,多一份真情灌注。其詩確是個性鮮明,渾然天成。黃仲則以作詩爲生命之必需,於其詩中,呈現出其苦樂圓融的感情狀況、豐富多樣的交友實況、飽經滄桑和痛苦洗禮的生活閱歷。詩人的交遊直接醞釀着其詩歌創作,也進一步奠定了其整體詩風的形成。其詩傷時感物,時露抑鬱不平,語言刻意求新,卻又十分自然,既有唐音,也顯宋調;既才氣發露,又情感飛揚。誠如蔣士銓詩云:“才大士多嗟不遇,情深人每善言愁。”[13]112(《題施生晉詩本並柬黃生景仁》)可以說,黃仲則的詩歌創作,與其頗爲廣泛的交遊,有着不可忽略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