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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納蘭容若的憂鬱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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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納蘭容若是一個謎一樣的人物,他有着一段極富戲劇色彩的人生經歷,許多在別人看來非常矛盾、不可思議的事情卻和諧地交融在他的生命中。

詩人納蘭容若的憂鬱人生

清代筆記《能靜居日記》裏有一個記載,和珅將《紅樓夢》進呈給乾隆閱覽,乾隆讀後說:“這本書寫的就是明珠家的事。”後來在紅學索隱者中,曾有很大的一個流派斷言“明珠家事說”,而乾隆的這段話就是他們觀點的重要源頭。

如果按照這個說法,賈寶玉的原型就是明珠的長子納蘭容若。

除了曹植以外,納蘭容若可能是整個文學史上最有名的貴公子。他的詞作曾一度被人忽略,但在道光年間又再度流行,推尊爲一代大家。然後他的聲望越來越大,二十世紀時已有人說他是清代第一詞人。王國維在《人家詞話》更推崇他說是“北宋一來,一人而已”。到了現代,在安意如蘇櫻等人筆下,他更從詞人而至文學明星,由文學明星而至瑪麗蘇們的偶像,飄飄然若不食人間煙火。這樣一個才子,而況又英俊多金,而況又相門貴胄,如果他再是賈寶玉的原型,那就更湊趣了。

可惜他不是。“明珠家事說”已經被紅學考據徹底否定掉了。納蘭容若不是賈寶玉。而且即便沒有那些考據,納蘭容若也不該是賈寶玉,雖然他們有些地方確實很像,比如他們都細膩、多感、陰柔、善良。可是他們性格有一點本質的不同。至少在被抄家之前,賈寶玉是個快樂的人。紅樓夢是部悲傷的書但賈寶玉是個快樂的人,喜歡熱鬧、享受生活。但是納蘭容若則似乎始終懷着一份憂鬱。

翩翩相府佳公子,金堂玉馬,軒車廣廈,納蘭容若該是多少人羨慕的對象,但他卻好像很少真正快樂過。

  憶昔宿衛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姣好

他生於公元1655年,名納蘭成德,(後因避太子諱,一度改爲納蘭性德),號楞伽山人,容若是他的字。他與康熙皇帝同年出生,論宗族則是葉赫那拉氏,跟慈禧太后屬於一系。所謂納蘭,其實就是“那拉”二字的不同叫法。

納蘭容若的父親是一代權臣明珠,極其精明狡獪,屬於那種眼前飛過蒼蠅都要辯個公母的人。在當時的滿洲權貴裏,明珠是最漢化的一個。他非常重視讓孩子接受儒家文化教育。納蘭容若學的也快,如海綿吸水一般。這一點他跟賈寶玉也不同。賈寶玉有叛逆情緒,不願意學四書五經,還經常私下發表一些發動言論。納蘭容若卻是一個乖孩子,他一輩子也沒有真正叛逆過。雖然他在靈性上更容易接受佛教,但他從沒有真正質疑過儒家傳統,也沒有真正質疑過自己所處的社會。他只是覺得不舒服。在詩詞的才情上,他勝賈寶玉十倍,在思想的勇氣上,賈寶玉則遠遠勝過了他。

納蘭容若屬於滿洲貴胄,按照慣例,他不需要參加科舉也能找到仕進的路子。但科舉畢竟是正途,以後進入官場跟人家說起來“下官是個進士”,也比“下官是個官二代”聽着要好得多。所以明珠就一心想讓孩子走科舉之路。科舉對納蘭來說也很容易。一方面這跟當時科舉制度有關,清朝科舉滿漢待遇不同,納蘭本身就比漢族生員佔便宜,何況他天生聰穎,結果十八歲就考上了順天府舉人。在二十二歲時,納蘭又考中了進士,二甲第七名,也就是全體考生中的第十名。

納蘭容若骨子裏是文人,他就像幾乎所有傳統文人一樣,做過“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覓封侯”的功業夢。那一年,納蘭也雄心勃勃,一會想進翰林院,一會又想去參軍平三藩打吳三桂,“平生縱有英雄血,無由一灑荊江水!”但是翰林院他也沒去,英雄血他也沒灑。考中進士等了幾個月,一道聖旨下來,任命他爲三等侍衛,入宮伴駕!

滿洲貴族子弟當侍衛,也算是個傳統。明珠就當過侍衛,納蘭容若的弟弟後來也當了侍衛。但問題是:要當侍衛,何必費這麼大力氣考什麼進士?原來大家普遍推測他會進翰林院,這一來都大爲吃驚。康熙一時心血來潮,就決定了納蘭的命運。從此他開始九年的侍衛生涯。這九年裏,他扈駕出巡,陪着皇帝狩獵、避暑、祭祀,“升殿則在帝左右,扈從則給事起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和他做過同事,還專門寫過爲他一首詩:“憶昔宿衛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姣好。“

納蘭容若並不文弱,能騎馬射箭,據說是“上馬馳獵,拓弓做霹靂聲,無不中”,就連小說《七劍下天山》裏梁羽生都讓他和“七劍”之一桂仲明對過一掌,所以幹侍衛這行倒也不難。但問題在於納蘭容若不是《鹿鼎記》裏的多隆,幹侍衛這種工作完全違揹他的天性,而且毫無成就感。

他像幹苦役一樣當着侍衛,一直到死也沒能擺脫。而且皇帝還有沒有提拔他的意思。明珠在三十歲的時候就當了內務府大臣,納蘭的弟弟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就轉行當了侍讀,後來一直官運亨通。而納蘭混了九年,只從三等侍衛混成了一等侍衛。康熙對他挺不錯,得病的時候還噓寒問暖送藥,但就是不重用他。我覺得這裏面透露出某些信息。康熙喜歡他,事實上幾乎沒有人不喜歡納蘭容若,但康熙似乎並不認爲他是個大臣的苗子。從納蘭容若的性格判斷,也許康熙的眼光畢竟是對的。

九年裏,納蘭乾的最得意的一件事就受命“覘梭龍諸羌”,到東北爲康熙考察形勢。這次諜報活動進行的很圓滿,得到了皇帝表揚。很多人都議論說這次納蘭容若要大用了。誰知道最後還是毫無動靜。納蘭還是接着幹他的侍衛,整個事情無聲無息地結束了,只留下了一首優美的詞《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淥水亭主人

二十二歲那年是納蘭容若轉折性的一年。在這一年,他中了進士,當了侍衛,還爲自己最好的朋友顧貞觀寫了一首《金縷曲》。這首詞在納蘭容若的作品裏並不算第一流的,但卻轟動了京城,使納蘭名聲大振。他借勢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首詞集《側帽集》,也即《秋水詞》的前身。一夜之間,他成了北京城崛起的文化新星,而且他和其他文化新星不一樣,他有錢。明珠爲他修築了一座淥水亭做會客之所,這裏旁依清波,雕樑畫棟,極其雅緻,很快就成了當時最有名的文化沙龍。

各種文人雅士馬上蜂擁而來。這裏頭固然也有本來就混得不錯、有頭有臉的人物,但更多的是落魄文人。翻建一下這些才子的簡歷,往往當時都是“窘甚”“貧甚”“僅一布袍”“生計無着”“困頓”,現在他們就像尿急的人望見麥當勞,一頭紮了進來。何況納蘭的父親明珠是頂級權臣,要是攀上這個關係,馬上就能飛黃騰達——用他們文雅的話來說,這就叫“涸魚出水”,而且明珠似乎也有意通過兒子的關係網羅人才做心腹。

納蘭容若幫助過真正的“涸魚”。顧貞觀是納蘭一生中最重要的摯友,他有個朋友叫吳兆騫,因爲被科場案牽連,受了不白之冤,流放到了東北寧古塔。一個江南文弱才子,在那地方實在是度日如年,而且能不能熬着活下來都是問題。顧貞觀發誓一定要救他回來。他找到了納蘭容若,給他看了自己寫給吳兆騫的詞,也叫《金縷曲》,這首詞是清代詞中的經典: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彀?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納蘭容若看了以後哭了。他說你不用說了,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的朋友。他帶着顧貞觀見父親明珠。這個事情非常難辦,因爲那個科場案是朝廷重案,吳兆騫是在康熙那裏都掛了號的。但顧貞觀嚮明珠下跪求情,明珠總算勉強答應了。後來明珠父子二人費了不少周折,還花了很多錢,終於把吳兆騫弄回來了。但是吳兆騫不清楚其中的原委,顧貞觀也沒向他提這件事,他只知道是明珠救的自己,回京後居然因爲小事和顧貞觀鬧翻,見人就痛罵顧貞觀。等他到明珠府拜謝,明珠就領着他到一間屋子,指着牆上的一行題字給他看:“顧樑汾爲鬆陵才子吳漢槎屈膝處”。吳兆騫楞了片刻後,嚎啕大哭。

顧貞觀是納蘭容若第一知己。也只有這樣的人,也才配得上納蘭的友誼。納蘭容若對友情極其看重,每次送別朋友離開的時候都非常難過。文人是不好相處的,自尊心還特別敏感,但在幾乎所有文人的回憶裏,納蘭都沒有半點貴胄的架子,從沒有過倚勢凌人的時候。朋友在淥水亭裏踞坐狂叫、謾罵世事,納蘭容若也只是靜靜聽着,不以爲杵。富貴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大多數富貴的人多少都難免有點志得意滿的驕橫,但也有一類天性溫良的人,如果他們生於貧賤,也許不免會沾染上一些世俗的東西,但正因爲他們生於富貴,所以才保持住了一份天真的赤子之心。李煜是這樣,賈寶玉是這樣,納蘭容若也是這樣。

納蘭死後那些鋪天蓋地的傷痛懷念,也許只是文人固習,不能全當真。但是在他死了多年以後,朋友聚會談起他的時候,還有許多人失聲痛苦。這樣的哭聲,比所有的文字更有說服力,更能證明被他們懷念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不辭冰雪爲卿熱

納蘭曾經有過一個夢中情人。這個人到底是誰,現在已不可考。有人說是他的侍女,後來出家了;有的說是她小姨子,後來嫁人了;有人說是他表妹,後來進宮做宮女了。甚至越說越奇,甚至說爲了見表妹,納蘭容若化妝成喇嘛,混進後宮云云,這些說法只能姑妄聽之。但很明顯,這個女子是納蘭愛過的第一個人,這是少年的青澀之愛,因爲沒有得到顯得更加美好。爲了這段感情,納蘭寫下了傷感的詞:

謝家庭院殘更立,燕宿雕樑。月度銀牆,不辨花叢哪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

這可能是北宋之後寫初戀的最好的詞。但是這樣的初戀更適合傷感的懷舊,讓一個人緬懷自己錯過了多麼美好的事物。它並不會在生命中刻下真正破肉見骨的傷痕。

只有盧氏給他留下過這樣的傷痕。納蘭容若二十歲的時候娶了盧氏。盧氏是兩廣總督的女兒,文化修養很不錯,和納蘭容若感情非常好。納蘭甚至還爲她破天荒地寫了豔詞。但是三年後,盧氏難產,母子俱亡。這一次打擊對納蘭容若創鉅痛深。他忽忽如狂,將妻子的靈柩停放在雙林禪院,不時過去守着棺材陪靈。直到一年多之後,纔在父親堅持下給妻子下了葬。他反覆回憶,反覆咀嚼,寫下了一首又一首回憶妻子的詞。這對他來說,也許是一種排遣悲傷的辦法,讓悲傷離開身體,流到紙上,慢慢地消散。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每個句子看着都很平常,可是在蘇軾的《江城子》之後,再沒有人寫過這麼讓人悲傷的悼亡詞了。不過納蘭和蘇軾存在着一個區別。蘇軾是個豁達的人,他只在想起悲傷的時候才悲傷,而納蘭容若是個放不開的人,他會被悲傷淹沒。

魏晉時代有位名士叫荀粲。他的妻子發了高燒,荀粲把衣服脫掉,大冬天跑到院子裏,把自己凍得渾身冰涼,然後再回去抱着妻子給她降溫。在悲傷中,納蘭容若想起了這個千年前的古人,寫下了一句詞: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爲卿熱。

這樣的詞就像張任政評論的那樣,“聲淚俱隨,令人不能卒讀”。但是生活還是要繼續。納蘭續娶了一個妻子官氏。這是一場政治婚姻,官氏和他感情說不上有多不好,但也說不上有多好。他們的感情世界好像不太合拍,有點貌合神離。納蘭婚後還是一首接一首地寫着悼念盧氏的詞。他死後官氏很快就改嫁,在當時社會風氣裏也是反常的事情,這多少也暗示了兩人的夫妻關係。

後來,他和一個叫沈宛的女人發生過短暫的戀情。沈宛是江南才女,寫過一本詞集《選夢詞》,但她的身份相當模糊,據推測最有可能的是一名歌妓,就像柳如是、董小宛一樣。這段戀情是顧貞觀搭的橋,納蘭容若陪同康熙南巡的時候,和沈宛陷入熱戀,同居在一起。後來又託顧貞觀將沈宛若帶至北京。本來按納蘭容若的身份,娶位妾室也屬正常,但當時規定滿漢不通婚(漢軍旗人不在漢人之列),明珠堅決不同意接納沈宛。幾個月後,納蘭容若屈服了,將沈宛送回江南。倆人分手了。納蘭容若對此內疚不已,據說他最著名的那首詞就是用沈宛的口氣責備自己的: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那一年,納蘭容若三十歲。在別人眼裏看來,他是幸運的。他是內閣大學士的兒子,他是淥水亭的主人,他有妻室,有子女,有錢,有地位,有才名,而且即便康熙暫時沒有重用他,按資歷他也早晚會成爲一位高官。但只有讀過《秋水詞》的人,才知道這個幸運兒的心裏充斥着潮水一樣的憂傷。這裏有喪妻之痛,有失戀之哀,但又不僅是這樣。納蘭容若更多的憂傷是無名的,是沒有具體因由的,它背後是對整個世界的厭倦。他就像《麥田守望者》裏的那個衣食無憂的霍爾頓,站在燈火輝煌的紐約街頭,面對這個光亮溫暖然卻又空空蕩蕩的世界,忽然迸發出莫名的淚水,在心中對着死去的家人說:親愛的艾裏,別讓我消失,請別讓我消失。

  曲終

納蘭容若的基因也許有問題。他的子女沒有一個長壽的,納蘭容若本人也在三十一歲的時候走到了生命盡頭。1685年五月,納蘭容若和朋友們聚會飲酒,每人都寫了《夜合花》一詩。八天之後納蘭容若去世了。一年後,顧貞觀從北京回到了故鄉,在自己屋子裏掛上納蘭容若的小像,過了三十年隱居的日子。

在納蘭去世十年的時候,顧貞觀在在曹寅的畫軸上題了一首詩:

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