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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鄉雜憶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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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回到闊別十餘年的故鄉時,你真的成了陌生人。

回鄉雜憶日誌

“這就是你說的‘美麗故鄉’嗎?”你在外地結識並結婚的妻子問道。顯然她對你曾經向她描述過的故鄉產生了懷疑。

你沒有說話。在心裏你對自己說:不,這真的不是我的故鄉。雖然還是那個地方,雖然還是那些人,雖然還是那樣的生活方式,但在你看來,一切都變了味……

顯然這個故鄉已經不是昨天的故鄉了,它已經不屬於於你了,你的故鄉早被你封存在心深處那個灰暗角落,你怕失去它那些迷人的光彩,就一直不去觸動。但無論什麼東西,長時間放置也會漸漸失色,你能不知道嗎?

聽說你回來了,多半個村子的人都來看你,看看一個揣着初中畢業證從農村走出去的愣小子擠身進入“大城市”後的模樣,看看他帶回來一個什麼樣的“城裏人”老婆。他們看着你們的眼光,讓你感覺到一種熟悉,一種陌生,也是一種痛楚。你還在讀小學的時候,一個從你們村走出去幹了一輩子革命的老人家“衣錦還鄉”,你和你的鄉親們就曾經用這種眼光看着他。但你知道,你什麼也不是,你決不是“榮歸故里”,而是想把自己最後的一些東西帶離這個地方。雖然你在城裏過着最下層的生活,但在你看來,那生活卻要比在這個偏遠農村強了許多。至少,你覺得那裏比較適合你。

“唉呀,還是在城裏出息人。看看,那臉色多滋潤。”

“這次把戶口遷走了,就永遠是城裏人了。生個兒子也是城裏人,真好。”

“十多年沒回來,想家了吧。我們也想你喲。”

你一邊招呼鄉親們一邊把妻子介紹給大家。妻子聽不懂你的家鄉話,你還要兼作翻譯。爲了不讓妻子臭美,你把那些溢美之詞略去了,還加了幾句玩笑,逗得鄉親們一陣陣鬨笑着。

“你真的一點都沒變,十多年,不變鄉音,不變鄉情!這纔是真正的家鄉人。哪裏象村東頭李二家的三小子,纔出去呆了兩個多月,一口不知什麼鳥話,說得他老子都聽不懂。”有個老鄰居風趣地說。

其實你自己最清楚,鄉音沒變,但是心卻變了。有什麼比變了心更可怕的嗎?你甚至在罵自己的卑鄙,在這些淳樸的老鄉們面前玩弄這種小伎倆。但你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晚上,最後一批來看你們的鄉親都走了,你和妻疲憊地躺在牀上。在確信妻已經入睡之後,你像小時候在山楂樹上發現了一個鳥窩一樣,輕輕地靠近身內心深處最灰暗那個角落,慢慢打開故鄉的回憶:

那年你7、8歲,還是在生產隊的領導下。你肯定無法忘記,那條清澈的小河穿過你們生產隊的蘋果園,你和幾個小夥伴爲了追逐一隻翠鳥,不知不覺闖進了那蘋果園深處。後來你們忘記了翠鳥去了哪裏,或許翠鳥從開始就是一個藉口?你們一人爬上一棵蘋果樹,邊吃邊看着遠遠走過的護林巡邏隊,那種緊張刺激的感覺就成了你那時侯唯一的一次超強烈的體驗,因爲不久生產隊散夥了,蘋果園被私人承包了,你們也不敢再去了……

你也無法忘記,在那清澈透亮的小河裏,只有一指來長的小魚小蝦悠然地遊蕩着,你就把小手輕輕抄到水下再捧起來,然後把在手心跳動的小“戰利品”放到嘴裏活活吞下去,那之前你剛剛弄明白即使生吃這些小魚蝦它們也不會在你肚子裏生一窩小仔出來……

你更無法忘記,後來你們縣的農民家家種上了山楂樹。還沒結果子的山楂樹上有很多各式各樣的小鳥窩。只要你願意,隨便抓一隻小蚱蜢就可以當一次“鳥媽媽”。那些又笨又貪吃的小鳥兒們根本就不懂分辨人與鳥有多少不同,它們就象你們那夥剛入學的孩子,只會爭先恐後地向老師表達自己的忠誠和信任……

你還能清楚地記起那些“打鬼子”的故事。因爲你家是抗日老區,那裏的老人都會講一筐一筐的“打鬼子”故事。那是夏夜的瓜田果園邊,三五個小調皮虔誠地圍住一個老人家,那認真聽講的勁頭一點也不比面對着齜牙咧嘴揮舞教鞭的老師們的.時候來得差……

可是這一切都沒有了,那是在你來廈門之後。

陸陸續續的信件和電話傳來的消息裏,你聽說那年山楂特大豐收,五分錢一斤沒人要,血本無歸的農民們用大砍刀和鋸子把怨氣發泄在了山楂樹身上……

也聽說一場冰雹如何把整片的西瓜田砸成了漿糊,那一年很多人家都四處借錢就是爲了交村裏的“集資款”……

還聽說爲了把玉米棒子核“化廢爲寶”而上馬的“糠醛廠”如何在兩個月內讓那條清澈的小河變成污濁不堪的“臭水溝”……

你又聽說,雖然家家戶戶用上了自來水,並不是因爲大家都有錢了,而是因爲所有水源都被污染,地方政府不得不強制改變“供水方式”……

也許正因爲如此,你更懷念自己以前的故鄉,就着力向妻描述自己的故鄉有多美。但是現在,她親眼看到了。奇怪你並不想辯解自己有沒有說謊。

已經是要黎明瞭吧,你還在牀上翻轉着。你突然記起,當你決定在城裏安家時曾對自己發過的誓:無論如何,都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出生在農村!你知道這話有多無奈,你也知道這話有多無恥!是的,你是那麼懦弱渺小,甚至不如那些草芥螻蟻。但你有個自認爲“愛思考”的頭顱,是它讓你受盡了城鄉差別帶來的巨大精神痛苦,你也由此明白,精神上空虛的痛苦比物質上匱乏的痛苦要難以忍受的多。你只是不明白,那些農民是如何忍受了這一切,而且好象從無怨言。

你無法抹除內心深處那“農民”的烙印,雖然你千方百計背叛了養育了你的農村。但你知道,骨子裏你永遠是個農民,只是居住環境變了。想到這兒,你不禁打了個冷戰……

在昏昏睡去前的最後一刻,你想,或許你只能算個“另類”,或者是“心理變態”的個案?因爲你內心深處,竟然還是那麼的深愛着被你背棄了的故鄉……

你不知道答案,也不敢知道答案。因爲你從別人的羨慕中,好象應該讀盡了自己的幸福……但每當觸及內心深處的故鄉時,你卻又總是翻出如此巨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