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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的仙鶴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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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的仙鶴散文

母親看見我,忽然撞到懷裏來,不是爲了撒嬌,而是需要莫大的安慰。她啞着嗓子說,兒子,抱一下吧。顫抖從她的身體延續到我的身體,陽光中的虛僞的我,就像一枚釘子牢牢鎖住了她的魂魄。陰涼的風穿透額頭上細密的汗水,感受到的卻是心底的柔弱。在和姥爺的靈魂爭奪母親的歸屬權上,我似乎穩穩佔據了上風。

旁邊的靈棚是屬於我們家的,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這讓我感到有些羞赧。將死亡演變得轟轟烈烈,佔據着每一個路人的眼睛和耳朵,吞噬着白天與黑夜,這件事本就霸道得沒有道理可言。還來不及去審視,世界就被莫名的氛圍所渲染。掠過相似的悲傷的面孔,小心翼翼地打量——相片裏的人冷眼旁觀着,活着的人反而變成了忙碌的風景。在我看來,死亡還沒變成微不足道的小事兒,卻是一件需要費氣力的活兒。死者費了很大的力氣走完最後的旅程,活着的人何嘗不是在重蹈覆轍。可越是把力氣牟足了,悲傷越是變得寡淡起來。

我曾經和無數個靈棚擦肩而過,最簡易的莫過如此——方方正正的形狀,軍綠色的帆布,以及孤零零地懸着一顆燈泡。供桌顫顫巍巍不顯顏色,四周還擺着紙糊的物件,一邊是童男童女,一邊是汽車樓房,看似滿滿當當,卻輕飄飄的似一吹就散。沒有比一張紙的摺疊更柔軟的了,沒有比微風的拂動更張皇的了,沒有比火焰的吞食更驚恐的了。從身後事的佈置上來看,這個世界是庸俗的。俗氣無法剔除,而平庸的就是最好的,這間靈棚如此,紙糊的物件也是如此。沒必要惟妙惟肖,更不必富麗堂皇,看到了且不會引發關注,那就是最好的了。

我所遇到過的,最匪夷所思的,當屬充氣靈棚。棚頂上的仙鶴被鼓風機吹得鼓鼓囊囊。發福的仙鶴不像仙鶴,死去的人被鑲嵌在框子裏,也不像死去了。世界上所有的靈棚,都宛如虛假的設置,如何讓我相信死亡的在場。死亡裹挾着我,以及在場所有的親人,我怎麼甘心作繭自縛,卻不知道如何去反抗。姥爺身邊站着兩隻仙鶴,這是所有物件裏最活靈活現的了,這動物與姥爺很般配,彷彿就是他豢養的一般。印象中的他,清癯而優雅,眼睛總是很亮,吞吐煙霧的時候一派仙風道骨。

要知道,靈棚是要住進去的,死亡的棺槨也是提前打造好的。眼前的事物如此安詳,卻把莫名的情緒都拋灑在了空中,空氣裏飄蕩着五彩繽紛的顏色,就像一束一束的煙霞,聚集了世人所有的情緒。忽然就笑了,忽然就哭了,忽然就忘了,這個世界太擁擠了,以致於虛空都沸騰了。一陣風緊隨着一陣風,我想從中嗅出一些味道來。紙錢在猛烈地燃燒,一瞬間就灰飛煙滅。我聽到有人吟唱着,收錢了,收錢了……

等我回過神的時候,擁擠的世界不見了。一個黑瘦乾癟的女人從石頭縫裏鑽出來一般,在我的腰間繫上一塊厚重的白布,並挽上一個沉甸甸的結。我竟然覺得,腰間的白布有點漂亮,它彰顯了我對姥爺所有的敬畏。她撕下一塊藍色的麻布條,和我的襯衫一模一樣的材質,就這樣穿過白布,又繫了一個結。這是我與靈魂對話的通行證,也是我的身份牌。從這一刻開始,我的時間,我的行爲,將遵從葬禮的規則,成爲了死亡的一部分。

就這樣,她說燒紙我就燒紙,說磕頭我就磕頭。我照貓畫虎一樣笨拙,卻無法靈巧地遵從,這大概就是我活着的全部理由。我想讓姥爺看到我的笨拙,這或許這纔是對死亡最大的尊重。我見過那些標準的跪拜,並在內心給予嘲諷。我想一直笨拙下去,甚至以此爲榮。然而活着終歸是懦弱的,最伸展的靈魂卻躲在了框子裏,看着親人們悲傷的臉。悲傷的表情都是相似的,所有的肌肉都下垂並萎縮。我忽然覺得姥爺一定在笑,甚至有些洋洋自得。

我以爲,自己會缺席這樣的場合。卻還是鬼使神差地,買了最早一班的飛機,急匆匆從北京趕回來。親人們看見我,都詫異地問候我。回來了?是啊,回來了。我理所當然站在這裏,又像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我和家族長久的疏離,終於在這一刻產生了微妙的作用。我不知道這樣的隔閡,會不會在某一天成爲鋒利的刀子,不是彼此傷害,而是割斷彼此間最後的聯繫。其實每個人的手裏,都握着這樣的刀子。

姨忽然在靈棚裏哭了,聲音是從胸腔共鳴出來的。母親忽然在靈棚裏哭了,聲音是從頭頂鑽出來的。姥姥忽然在靈棚裏哭了,聲音是從眼淚裏蒸騰出來的。我也遠遠地哭了,卻一滴眼淚也沒有,聲音是從畫面裏撕裂出來的。一張張臉宛如一張張紙,緩緩地被撕開,而我無法將畫面裏的人重新拼湊,甚至無從分辨悲傷的真僞。他們來過,不久又走掉,有時候面無表情,有時候悲從中來。旁觀者被漸次被喚醒,又加入到悲傷的隊伍中來。

哭聲像是淅淅瀝瀝的雨,隨着音樂緩緩飄蕩,令人有些麻木,也讓人恍惚。如此綿密的雨,釐清了植物的脈絡,動物的毛髮,以及天光的走向。我強迫自己從哭聲中剝離開,臉頰至始至終都是滾燙的。我的'表弟,也是姥爺唯一的孫子,他忙前忙後的樣子讓我真切地感受到,一個幼稚的男孩變成了男人,以及被喚醒的長孫的自覺。表弟用鐵絲纏繞樹木,並試圖將一排花圈捆綁固定,一陣風又一陣的風,調侃着成年的孩子,又讓世界變得百無聊賴。我用很長的時間觀察無用的風,風沒有形狀,甚至微弱到無法帶來清涼,卻將花圈吹得嘩嘩作響——像是花衣裳的姑娘裹了小腳,在疾行中左右搖擺,這讓表弟頗有些懊惱。我想,老爺子這回終於得逞了,一輩子操勞着或被輕視,這下終於有機會驅使一下平日裏憊懶的子孫。

隨着腳步愈發繁雜,花圈變得越來越多,死亡的祝福也變得濃烈起來。花圈上的字,不知是何人書寫,潦草而隨意。父親成了話很多的人,一會站着,一會坐下,忽而在這裏,忽而在那邊。他將我引薦給陌生的人,我面對含混不清的臉,笑着一一向他們問好,可我無法感受到一絲的善意。他們駐足討論死去的人,或發出相似惋惜,轉而就將話題轉移到那些相識的人,以及工廠的煙囪是否還冒着黑煙。一個老人的死亡,讓他們得以相聚,工業的蕭條讓整座城市的人都陷入唉聲嘆氣,並彈下一撮一撮的菸灰。我也偷偷吸了一支菸,卻還是被父親發現,但是這場景不能讓母親看到,她會變得更悲傷。

我在遠方染上了一些惡習。我過量飲酒,時不時吸一支香菸。時常會熬夜,有時候天亮說晚安。有時候暴飲暴食,或故意讓身體捱餓。我有整整一抽屜的胃藥,知道哪些是保護胃粘膜的,哪些是促進消化的,哪些是制止嘔吐的。我熱衷於壓榨身體,透支着年輕的肉體所能給予的一切,又在衰老的親人身上獲得慰藉和警示。我也會生病,卻不敢聲張。我可以直視自己所有的不堪,放蕩不羈地以爲,不再和任意一塊土地相關,卻又和家鄉脫不開干係。

夜幕慢慢降臨,風開始有了涼意,人羣終於散掉了,只剩下親人間相互陪伴。靈棚裏懸掛的燈泡亮了,這是最後一個夜晚。在街坊裏冷冷清清的小路上,看不清人的輪廓,卻擡頭就能看到清澈的月亮。犬吠聲零星響起,一個夜歸的路人遠遠地繞開。我忽然發覺,靈棚裏假模假樣的童男童女,竟然在黑夜裏變得愈發真實,甚至眉眼都有了光彩。仙鶴身上散發出璀璨的光芒,彷彿振翅就能飛翔。這絕不是危言聳聽,活着的人低垂着毫無生氣,那些冰冷的物件反而活靈活現的。夜晚果然是有魔力的,但它過於漫長,以致於對所有人都是考驗。

我站在黑夜的深處,感覺葬禮不像葬禮。其實,我和姥爺是最像的人,永遠無法和這個世界妥協。然而,越是相似的越是無法親近。我逐漸勾勒出了自己的輪廓,那些線條屬於故鄉,也屬於親人,卻最終完成了陌生的我的救贖。逢年過節就回來,喬裝成年少的模樣,透露出稚嫩與惶恐。他們大多數會敷衍地關心,我迫不得已地敷衍迴應。他們從我身上感到冷淡,默默地將視線移開,或以爲我是深沉的人。這讓我滿懷欣喜,而實際上,我只是什麼都不想,也不願把話說破。我不知道,這樣的葬禮還會經歷幾回。我甚至在想,葬禮是否也可能有極簡主義,除卻悲傷是否還有喜樂。但至少我可能會試着,在人世間所有的葬禮上缺席。

清晨,天矇矇亮,家人請了師傅來,支了早點攤,炸出一盆金燦燦的黃米糕,並倒出熱騰騰的粉湯。填飽了肚子,一宿的疲倦散盡。大舅忽然用掉全身的力氣摔破火盆,一聲巨大的脆響,捲起漫天灰白的餘燼,宣告着儀式將進入高潮。姥姥拿了掃把,默默把炸開的灰燼掃成一堆。表弟摺好了柳枝,在上面掛好招魂幡。我緊了緊腰間的白布,走起路來雄赳赳氣昂昂的。在太陽的光輝裏,我似乎看到了真相,仙鶴的羽毛在緩緩地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