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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人物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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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我們家是遠門親戚關係,我喊他“姑父”。此時,他坐在腫瘤醫院的病牀上等待女兒們商量出最好的治療方案。他比我想象中的精神要好,見我進來,趕緊站起來,一副笑眯眯的樣子,熱情地拉了我的手,一面問我怎麼知道的,一面說我變化大得認不出來了。又絮絮叨叨地說着我不該買禮物的話,說要是隻來看看,他心裏會好受,而這樣帶着禮品卻讓他心裏不舒坦。他的手好瘦,簡直是皮包骨,繼而,我仔細看了他的臉。臉也同手一樣,瘦得沒有一丁點肉。我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喊了聲姑父,說着安慰的話。他的肩膀因爲瘦,肩胛骨格外突出,輕拍,都有點咯手。

小村人物散文

從他女兒們的敘說中,我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原來,去年秋後,他在吃飯時就開始感覺不舒服,但他爲了不給女兒們添麻煩,一直不肯說,只跟老伴說了,並且叮囑老伴不讓告訴女兒們。這次,是二女兒夫妻因回老家奔喪,硬強拉他到醫院做了檢查,已是食道癌中期。二女兒彩雲靠在我肩膀上哭訴着:“看看村裏,凡是食道癌做了手術的,有幾個活過兩年的?就在來醫院前,我們已經拿到了醫院的檢查單時,他還在別人家當‘忙人’。我們村裏有人去世後,把那些來家裏幫忙辦後事的人稱作‘忙人’。天氣很好,我看他在明晃晃的太陽底下,跑前跑後地忙活,精力充沛,精神飽滿,氣力還像年輕人一樣了得。想象着他一旦做了手術,將會像村裏那些做過手術的人一樣,病懨懨的,沒有一絲力氣,我的鼻子就一陣陣發酸,當着衆人的面忍不住就要放聲大哭了……”

我的心也酸楚起來,眼鏡片上也蒙上了一層霧。在一片霧水裏,我隨着他女兒的敘說加上我所熟知的那些故事,眼前晃動着關於這個鄉村男人的一些過往的片段。

他自小喪父,母親癱瘓在牀。姐弟三個,姐姐早早嫁人,比他大十四歲的哥哥患有智障。到結婚年齡時,家徒四壁的條件,讓那些媒人們繞着他家門走。直到年近三十時,纔有人上門提親。對方是鄰村的一個劉姓姑娘,我本家的一個姑姑,因小時候生病打針時錯打在神經上落下了腿部殘疾。走起路來左腳輕微點地,右腳快速地往前挪動,上半身劇烈地向左趔趄着。

他把她娶回了家,當作手心裏的寶來疼。只要他在家,就會包攬所有家裏地裏的活兒,絕不讓妻子插手。

隨着兩個漂亮的女兒的出生,他的眉頭總算舒展了,這個殘缺的家庭終於也像別的家庭一樣有了孩子的笑鬧聲、哭叫聲,煙火氣十足,幸福滿滿。

雖然他多麼盼望再有一個兒子,但是由於計劃生育,他們不得不暫時停止了生育。骨子眼裏那種對兒子的渴望讓他在生了二女兒九年後,不顧一切地再次讓妻子懷上了。在戳窟窿倒眼地借了錢交了罰款後,才暫時不被大隊幹部們騷擾。那一年的大年三十,在別人家一陣陣爆竹與歡聲笑語裏,他的孩子也在他和妻子急切的盼望中出生了。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居然又是個女兒。看着那個粉嘟嘟的小可愛,他嘆息一聲,還是鑽到飯棚裏去給妻子弄飯了。時隔兩年,他們再次用交罰款的方式要了第四個女兒。

四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既讓他感到驕傲,也使他深感遺憾。像所有的農村人一樣,在他的觀念裏,沒有兒子來繼承香火,就是天大的事情。在村裏就擡不起頭來,就是村人在罵人時常罵的“絕戶頭”。那些不由自主的嘆息從小就深深刻在了女兒們的心上,她們深知,是自己不是男兒身才惹起爹爹的這聲聲嘆息的。

四女兒兩歲時,妻子得了大病。全村人都懷着憐憫、同情的心情去看望。她的鼻孔黑洞洞地張着,只聽見進的氣,聽不到吸的氣。村裏上了歲數的老人們叮囑他趕緊準備後事,別再想着到大醫院看了。而他卻堅決地說,不想讓自己落下丁點遺憾。那是怎樣的一段日子呀!

醫院距家裏上百里路程,來去需走數十里盤山路。兩個才十多歲的女兒輪流在這條路上往返,他自己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醫院。每到吃飯時,他只爲妻子打來那一份,細心地照顧妻子吃好飯。他從來沒有捨得爲自己買一份飯菜。總是在垃圾桶旁邊撿拾那些別人吃不完或者腐爛變質的食物來吃,曾經因此吃得拉肚子不止,差點把命丟了。然而,總算熬過來了。一百天後,妻子康復出院了。

上面兩個女兒陸續到了結婚年齡,他沒有完全讓女兒們自己作主,而是半阻攔半開放地對女兒們提出:要麼招上門女婿,要麼就要一筆數目不菲的彩禮,再嫁到本村裏,以便用那些彩禮來蓋房,將來家裏有活兒了,幫忙幹活兒時也方便。孝順的女兒們沒有違背爹的意願,她們的心早就被爹那一聲聲嘆息敲擊得生疼了,她們只想怎麼能讓爹好受一點。

當兩個女兒分別有了自己的孩子後。在外地做工的大女婿從工地給抱來一個男孩,說要的話就出六千元,不要的話有人要。他猶豫了幾下,最後,還是強烈的要兒子的慾望佔了上風。夫妻倆已經五十多歲的人了,養育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孩談何容易?爲了掙錢養活全家,更爲了讓這個孩子同所有的`同齡孩子一樣能正常地上學,他一直在工地打工。

那年,他的眼睛不舒服,爲了省錢,硬是忍着不說,後來因感染不得不做了一隻眼睛摘除手術。所有的受苦受累都是爲了一個家的圓滿。然而,世事總是那麼讓人難料。就在去年秋天,那個他傾盡全力去撫育的、已經長成二十一歲大小夥的男孩居然問他他的親爹孃在哪兒,他要去找他的親爹孃。他的眼前當即就模糊一片,一股黏腥的東西在胸中涌動……

“他說讓我們姐妹們每人出一部分錢,爲毛旦(他那個兒子)買套哪怕便宜點的房子,好讓他娶上媳婦。”

“臨出門時,他說,讓我娘好好爲我大爺做飯。說平時都是他親自爲我大爺洗腳、洗衣服,這下,他病倒了,誰還會親自去爲我大爺搓腳趾。”

母親打來電話要我回去,我跟張劉生姑父告別,叮囑他要想開,把心量放大了,一切都會沒事的。他再次抓住我的手,絮叨着不想讓我走,說:“家裏那攤子,又怎能讓你心裏敞開呢?你姑姑總是跟你大爺吵,兩人都相互看不慣,一天不吵架就沒法過,你姑姑讓我叫你大爺爹呢!說他死了,我得哭他爹。”

我勸他:“那兩個都是糊塗人,就你明白,卻又不明白。說你明白,是你啥都懂,體貼我姑,孝敬大哥。說你不明白,你咋就要生氣呢,還動不動就摻合進去,跟他們一起幹仗。”

他用那一隻好眼望着我,眼睛裏灰濛濛的一片,那淚水分明就要落下了。我趕緊轉移了話題。他旋即也背過身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說:“你放心啊,侄女,我會好好活的,沒有我,這個家可怎麼辦呢?”後面這句像是問我,更像是問自己。

沒有他,那個家該怎麼辦呢?

回來的路上,我腦海裏反覆回放着他那句話。他那迷茫、無助,同時又對生的強烈的渴望一次次扎疼我的心。

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村男子,他有對正常生活與幸福的嚮往與追求,他一生與人爲善,自認爲出生卑微,一直是小心做人。村裏但凡有人喊幫忙的,只要他在家,哪怕暫時丟下自家的,也要趕過去先給人家幫忙。他一輩子都把殘疾的妻當作寶貝來疼,幾十年如一日地把智障的哥哥當作父母來孝養。他身爲卑微,形象卻是高大的。他一輩子都在努力掙扎着試圖挺直他的腰桿,然而,一次次的生活磨難與打擊把他的身子壓得彎了幾彎。這次致命的打擊,他可否挺過來?

今天又是風沙天氣,不知怎的,今年春天風沙天氣格外多,呼呼呼,席捲般,捲起路上的塵土直往臉上撲,懸鈴木的枝條也被搖得東倒西歪。儘管戴着眼鏡,那灰塵還是毫不留情撲到了眼睛上,有點模糊,摘下眼鏡,揉揉眼睛,在大風中,邁開大步向着家的方向前行。

今天的天氣與姑父的人生何其相似呀!一路上的磕磕絆絆、風風雨雨,他經歷了太多,只是不知道,今春這麼多、這麼大的風沙一次次撲面,他那被歲月熬得越發羸弱身子,是否還會經得起一輪又一輪的風沙洗禮?

人生就是一場與風沙結伴而行的旅行,對它們抵抗、與它們糾纏,在一次次失敗與戰勝中鋪展開自己的人生,而後,筋疲力盡時,人生的旅途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