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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魯院的園子裏經過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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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魯院的園子裏經過散文

它們已經黑透了,黑得發亮。我是說魯院園子裏的桑葚。自然,它們也甜透了,甜得散出粘膩的氣息招搖着誘惑着你。

我無數次抑制住爬樹的衝動,像兒時那樣,做一隻小猴子,哧溜就攀上去了,我想這樣的身手我還不至於完全丟了。唉,現在我是一個大人了,何況還穿着裙子,何況還是在這樣一個看起來頂莊嚴頂神聖的地方。我只能時常悄悄地走進園子裏,仰頭望着這兩棵堪稱巨大的桑樹,望着累累疊疊掛在枝頭的果實。熟透了,飽脹了,它們在樹上再也呆不住了,撲通就栽下地來。它們時常就落在我的身上,落在我的腳邊,輕盈一些的,“卜”一聲,還美美地完整地躺在地上;滯重一點的,“啪”摔個粉身碎骨,暗紫色的汁水就流將出來。掉得多了,漸漸洇開來,就把石頭的小徑染成了紫黑色。

此前的很多年,我都不知道桑葚是什麼味道的。但是此後的許多年,我想我都不會忘記它的味道了,因爲實在太甜,實在太好吃,實在沒有辦法抗拒它的誘惑。桑葚是從地上撿的,在鋪了一地的果實中,揀那新鮮的、完整的、黑得發亮的、飽滿多汁的洗了,入嘴即化,簡直說不出的甘美。晶瑩的甜美的果汁懷着黑色的野心,把舌頭染成黑的,把牙齒染成黑的,把嘴脣染成黑的,把手指也染成黑的,我由着它們放肆撒野,因爲我的心被洇成了甜的。

晚飯後的休閒時光,天還沒有黑下來,許多同學就圍攏在桑樹底下,各自拎了塑料袋或塑料碗,據一塊地盤,蹲了下來,像孩提時撿豆子一樣虔誠地撿桑葚。男生女生都有,說着笑話,編排着桑葚的N種吃法,碗裏的桑葚漸漸隆起滿溢,初夏的風吹在身上,只覺得世間美好莫過如此。有時候,解放軍王昆會跳上樹去,使勁地搖,桑葚於是撲簌簌地落下來,這兒掉下一坨,那兒跌落一顆,引發陣陣尖叫與哄搶。同樣是解放軍,朱旻鳶顯然懶得多了,兀自拈着佛珠,腆着肚子在一邊指手劃腳,插科打諢,只等着誰家裏的桑葚洗好了可以去蹭吃。

最幸福的當數園子裏的小鳥和螞蟻。果實太多,它們已經懶得搬運了,日日饕餮,飽餐過後只管嬉遊,想吃了身邊隨時都是,也不用爭搶。只是我知道,這樣的時日終究不會太長太久。

更多的時候,我是一個人走進這個園子的。一個人享受正午的輕風,享受經由樹蔭泄露過來的那一二縷細碎的陽光,還有,享受桑葚。我把它們一個一個輕輕地撿拾起來,粘膩的汁液便頑強地附着在我的指尖,滲進指甲縫裏。忽然想起小時候,拿樹菠菜的籽兒染指甲,十個指頭全都變成紫黑色的,伸出來像魔鬼的手,卻臭美得很,傻乎乎地跑去問大人,問小夥伴:“好看嗎?”

我會遇到的人不多,比如今天,是一對外來的老夫妻。妻子討好地主動搭訕着:“多好的桑葚啊,這邊好多呢。”我朝着他們笑,她於是切入正題:“你知道哪裏有衛生間嗎?”然後,她撇下老先生走了,只留下那個揹着相機的老先生,踩着桑葚踱過來踱過去。現代文學館的每一堂講座,提前到達佔據座位的,大部分是這些華髮老人。他們熱衷於聽講,熱衷於做筆記,還熱衷於買講座者的書請他們簽名。而在我的家鄉,何曾見到過這樣的晚年時光。

我不知道,過了這四個月,在往後的歲月裏,是否還會有心情去撿一堆桑葚,是否還會擁有一段這樣身心鬆弛的時光。這些桑葚,很快就要落盡,撿桑葚的時光,也將很快成爲過往。

許多年以來,我們按部就班,我們爲身邊的所有人活着,我們活得那麼累,那麼苦。唯有現在,我們把重重的包袱卸下了,真正爲自己爲文學而活。四個月,多麼像生命裏的一次意外的旅程,多麼像一場美麗的夢境。

一粒桑葚落在我的腳邊,汁液四濺,我聽到碎裂的聲音。

最是光陰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我在午餐時要了一個饅頭,食堂裏打飯的師傅瞧了瞧我的個子,特意少鏟了一點飯。浪費不是一種美德,我們都心照不宣。只是他一定不會知道,我要這個饅頭是爲了餵魚。飯後,徐俊國與我前後腳進了電梯,聽說餵魚,也興致勃勃地一起出了院門。

天氣正好,也無晴來也無雨,只有一縷一縷的風透過柳條兒拂過來。池塘裏,睡蓮已經露頭,幾片嫩葉子躺在水面上,在波光裏柔柔弱弱地搖。錦鯉圍在睡蓮邊上轉啊轉啊,似乎永遠也不知道疲倦。徐俊國大聲招呼着魚兒們:“快來了快來了,有吃的了。”我真擔心把它們嚇跑,沒想到魚兒們卻探頭探腦地似乎知道有好事將至。

我們在池塘邊的石頭上坐下來,將饅頭擇成一粒一粒的小碎屑,撒在水面上。錦鯉們精得很,迅速遊了過來,圍成一圈,爭相啄食。究竟是魚兒們用語言傳遞了信號,還是水花的漣漪驚動了對面的魚羣?很快的,遠處的魚兒們成羣結隊,搖頭擺尾地朝着我們逶迤而來,在水面上極有韻律地舞動着。它們東邊劃一個弧線,西邊劃一個弧線,就構成一個大大的動感圓括號了。此時手握饅頭,居高臨下,真頗有些傲視羣雄、指點江山的豪邁感覺了。

喂不多時,徐庶也來,搶了一團饅頭去。他把饅頭連手一起放進水裏,大多數魚都不敢接近,卻總還有一兩條二楞子,大着膽子過來啃食。這些長年與人類嬉戲的觀賞魚類,似乎已經沒有了很多的恐懼之感,直接把人當成了衣食父母。

我們瑞金詩人布衣曾經和我說,徐俊國一定像個孩子,才能寫出那麼好的詩來。現在,我果然一一見識了他的孩子氣。我說:“你瞧,它們魚貫而來。”他說:“講人用魚,對魚而言,應該是人貫而來。”然後,他用極濃的山東方言對着魚嘟嘟囔囔:“你們這些傢伙,給你們吃,連句謝謝都不會說,就知道張着嘴巴要要要。”忽然,他指着一條黃色綴滿黑色圓點花的錦鯉說:“你看,那條就是陳夏雨。”我擡眼一望,天哪,胖胖的,穿得花裏胡哨的,極歡實地擺着尾巴的,簡直神似,越看越像。

我想起前些時我們去蜂巢劇場看話劇。大家在劇場門口拍照,我過去拍時,擺了許久的造型,幫我拍的人就是不按快門。然後我發現他們都看着我笑,我心想不會是我的拉鍊沒拉好吧,一回頭,徐俊國煞有介事地站在我身後,鼓着眼睛,與我錯着身子,擺的造型比我還誇張,活脫脫一個惡作劇的路人甲。

每一個孩子都是天生的詩人,每一個詩人也應該做終生的孩子。

給每一條魚取一個名字,多麼像一首詩裏的某一個句子。我們找到了羅張琴,她穿着白色的衣服,綴着金黃鮮紅的花紋,遊得又快又歡;我們找到了陸輝豔,她渾身只有一種顏色,小小的,安靜地跟在大魚身後走。那條最健壯遊動最有力的是邱華棟院長,那條白白的優雅的大魚是王璇院長,那條純白的文靜的魚是張俊平老師,那條一身純黑又不合羣的一定是曹寇,又長又扁的是朱旻鳶,總也不肯游過來,不知跑哪去了,大着肚子又長又壯的是小二,最愛猛地竄來竄去好像很有力氣的是王昆……

海嫫從池塘邊經過,說要去買泡麪吃,被我們叫住。她穿着黑色滾金邊的裙子,我們馬上找到一條黑色綴金的小巧玲瓏的魚兒,將她命名爲海嫫。海嫫高興拍手,說我還以爲裏面沒有我呢,還好也有我。

想象是一件多麼奇妙的事,你看它像,它就像了;你說它是,它就是了。我忽然明白,爲什麼每天傍晚,總有一些同學愛坐在池塘邊,或閒聊,或抽菸,或餵食,讓時間在與魚的對視中悠閒度過。他們說魚在約會,魚就會約會給他們看;他們說魚在說話,魚就會說話給他們聽。

幾個小喜,揣在懷裏,像一壺紅茶,溫溫地熨帖着內心。不好與人言說,也無從說起。這一天把自己關在413房裏,讀書、寫字,甚至,誤了飯點。尋常居家時,我若活得糊塗,父親的電話就會打了過來。

我常常暗自思忖,這些年總是遇見好人。一個,兩個,三個……不期然地在某個時段裏相遇,不期然地將好運帶到我身邊。就像少年時在山中迷路,總會有一個好心人從天而降,幫我斫好柴,帶至熟悉的`路口。

在人際之事上,我一向木訥。所以,我的朋友不會有很多,但真成了朋友,便會放在生命中,一輩子。我信緣分,也信真誠。

趁着取快遞的空當,下樓走走。魯院的物業,是我所見過最專業最周全的。他們上班時總是鶴一般立在高臺子裏面,目光敏銳地溜着過往行人。我詫異於他們識別非學員的能力,一個陌生人隨我一同鑽進旋轉門,物業馬上朝他招手,讓登記去了。就像這快遞,每一天,每一個,時間、地點、姓名、手機號,都在一個厚厚的本子裏一欄一欄記得清楚明白。每籤一回字,我望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格子裏填滿的漢字,心上都要騰起某種敬意來。

三月,正是魯院花事繁盛的佳期。白玉蘭最是恣肆,枝幹上尋不見一片葉子,只是滿頭滿身的白,只是滿院滿庭地香。花瓣兒使勁地咧着嘴,只是朝着你笑,不出聲地笑。迎春被修成了一團一團的球狀,花兒旺盛地開起來,便成了一個金黃的大圓球。沒有葉,沒有綠,只有耀眼的金黃,真讓人疑心太陽落到腳邊來了。院裏的梅花正是含羞待放狀,花蕾密集,幽香暗放。奇異的是,魯迅先生雕像旁的那幾枝梅,卻搶先開得燦爛,花團錦簇,把先生橫眉冷對的臉龐也襯出了幾分喜氣。

大師的銅像散落在花園的各處。我首先遇見鄒韜奮,他戴眼鏡,着長衫,系領帶,左手叉腰,右手握書,一副閒庭信步的樣子。他的左右腳前後錯着半步,時光彷彿定格在他行走的那一刻。我走過去想和他比一比身高差,我想象他會不會拍一拍我的肩膀,笑着說:“同學,你還差得遠呢。”然後我遇見朱自清,他端坐在池塘邊上,望着幾株柳樹出神。柳條兒低垂下來,被風拂動,“盼望着,盼望着,春天來了……”多少年過去,先生筆下的春景種植進了魯院,還像當年一樣搖曳在他身邊。

數只喜鵲落在池塘邊上,咔咔咔地叫,不大怕人,兀自神態自若地走着,飛着,嬉鬧着。每一天早上,我都要被它們的叫聲喊醒,咔咔咔,咔咔咔,好像一臺機器開始了運轉。在我的窗外,玉蘭樹成排地站着,樹上的鵲巢一個比一個大。魯院的喜鵲,無疑是幸福的。

打球的同學一個人把籃球拍得嘭嘭響,聲音迴盪在魯院的上空,孤單而又悽清。又遇見三兩個同學,每一個都踽踽獨行,行色匆匆。我們互相招呼一聲,便各走各的路。一個同學在池塘對面舉起了相機,說:“看過來。”我不知道,隔着十多米的鏡頭下,我的身影是否一樣寂寞冷清。

約了同學打乒乓球,水平的巨大差異,總讓彼此少了許多樂趣。一個沒有對手的人是孤獨的,一個用盡全力也攀不上對方高度的人,也是孤獨的。

晚上,從附一樓回到房間,門卡吱地一聲,推開,看見窗外點點燈火,從遠處的樓房透過來。每一盞燈的後面,想來都有散不去的人間煙火。我許久沒有開燈,靜坐着,忽然想家,忽然想哭。後來,聽羅張琴說起一個人外出的經歷。站在公交站臺下,看着人來人往,不知此刻何去何從。那個時候,就好像被全世界拋棄了。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是深刻的孤獨。說到底,我們都是孤獨的人。

勾起我行走慾望的,是那一地的梅子。

午飯後幾個男生跑去梅園裏合影,發到班級羣裏。我看到他們的身後,是一樹一樹的梅黃,濃綠的青草地上,鋪了一層圓滾滾的黃梅子。他們在羣裏大肆地渲染着離別的氣氛:“要畢業了,今天就要畢業了。”梅子都墜地了,我們還能在此處留多少時日呢?一時間竟有一些感傷,竟哀嘆起一粒梅子的命運來。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有好些時日沒有去園子裏走走了。

黃昏的時候,最後一抹夕陽自窗外照進我的413號房。一個人聽歌,吃下半斤楊梅,還有一串櫻桃,晚餐便如此對付了。時間靜得像要就此凝固,孤獨的感覺泛上來,我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一同散步或一同打球的人。三個月,足以讓一些格局形成,也足以讓你相信有些人將永遠是陌生。自從西藏的索窮大哥提前離校,我再也沒有打過乒乓球。我學會了穩重,不再天真地喊這個喊那個。因爲有人告訴過我,如果你沒有做好某種準備,就不要浪費別人的時間。

對於友誼,我們常常還來不及握住就只能選擇放棄。反言之,放棄也是另一種選擇。

於是,就一個人走。

空氣有些悶熱,一隻白色的野貓在小徑上慵懶地來回走動,它對於我這樣的人類已經懶得警覺。長期安全可靠食物充沛無憂無慮的生活,使一隻野貓失去了捉拿耗子和警惕生人等等本性。恍然驚覺,這四個月的生活於我,又如何不像這一隻貓?拋下了需要操心的種種內憂外患,我在水土漸服的北京似乎有了長胖的跡象。昨日的那件旗袍,讓一件我一直不敢相信的事實浮出水面。自然,於我而言胖點是好的,但我怎麼能像一隻拒絕思想的貓那樣活着呢?

很快就發現,一個人走似乎更貼近內心的情緒,也似乎更具有某種儀式感。

你看東門的那個保安,已經可以將滑板玩得收放自如了。四月份我們開學的時候,他剛剛開始學習駕馭這塊滑板,雙腳笨拙地騎在滑板上,身體僵硬,一動也不敢動。此後的每天傍晚,他都在不屈不撓地試圖征服這塊滑板。沒有人教他技巧,沒有人陪他同玩,也沒有人爲他喝彩,但他終究是學成了,一個人,孤獨地。現在,我真想爲他喝一回彩。我還曾經看到微信上的一個帖子,說魯院的保安會寫詩,而且堅持多年。他是誰,我沒有找出來。但是眼前這個學滑板的保安,又如何不像一個固執的詩人呢?

打開手機音樂,是張靚穎的《如果沒有如果》。唱的是愛情,而我卻更願意把它聽成一種生命的禪悟。這些年,那麼多如果都與我擦肩而過,唯獨上魯院學習這件事,像一場原本沒有如果的戲,卻又真實地上演了。我常常覺得自己像在做夢,踩着雲朵悠悠忽忽地遊蕩在一個特殊的場域裏。銀杏樹上結滿了白果,一串一串玲瓏地藏在葉間,從初始的米粒大到現在的拇指粗,它們見證着時間的流逝,也即將見證一羣戲客的離去。

這一個黃昏,我路過了睡蓮池,那裏遊嬉着我餵養過的錦鯉,其中一條,還與我同名。我路過了旗臺,一個保安正在將三面旗幟降落下來。他說,晨升暮降,這個儀式每一天都是這樣規規矩矩地完成,即使沒有一個觀衆。我路過了玉蘭樹,那些四月裏開出的美麗的花,如今已結出了形態異樣的果實,像膨脹的肌瘤,像扭曲的麻花,既不能吃,也不好看,連鳥雀也懶得待見它們。美與醜如此辯證地集合在一種事物的體內,多麼像人世,像那些一眼洞不穿的心。

我還路過了三兩隻撲騰展翅的大鳥,它們在草地上徜徉良久,卻被我的腳步驚飛。那幾株被截了頂蓋、剛剛長出新葉的白楊,斷不會是它們棲息的家。但是,它們停歇在此處,就像我行走在此處,都是短暫,都是過客。

是啊,是時候了,是應該和它們一一告別了。東面的青梨,還沒有成熟;西面的長椅,接住了落葉;南面的拴馬樁,站成千年的姿勢。可是沒有什麼是可以被拴住的,時間、馬匹、一隻貓、一段短暫的美好,還有一樹紛紛落地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