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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華與虎子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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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養的第一隻寵物是一隻黃色的大貓。那時我們住在湖北的武山,家裏鬧老鼠,常有近尺長的大老鼠大白天的在房裏跑來跑去,驚得我姐我妹不住的驚叫,我和兩個弟弟則開心的大笑。母親說:該養一隻貓了。於是這大黃貓來到我們家——————最初它是做爲與鼠作戰的鬥士而非寵物被引入家門的。

華華與虎子散文

大黃貓可能知道自己戰士而非寵物的身份,故而作戰甚勇卻不肯與人且拒絕人與它親近。來我家不久,曾經囂張一時的老鼠就銷聲匿跡,不知是做戰略性轉移還是被它統統吃光,反正那之後鼠輩再也沒有在我家出現過。這貓生來是戰士,不具備寵物的潛質,不擅討好,不屑奉迎,平素在家裏昂着高貴的頭顱,神情莊嚴地在房裏走來走去,有着九分的美麗、十分的傲慢、十一分的不屑、十二分的目空一切,眼裏只有耗子沒有主人。來我家的第二天,母親賜它芳名:華華。之後我們家裏便“華華”聲響成一片,華華卻是充耳不聞,淡定得讓人尷尬。我們姐弟五人的剃頭挑子一頭熱了好長一段時間後,漸漸的冷卻下來,冷卻的原因除過華華自身的冷漠之外,還因爲虎子。

我們家從武山搬到紫陽後與馮建湘他們家做了鄰居,虎子原是馮建湘他們家養的一條黑白相間的小花狗。因馮伯伯轉業,他們全家回了原籍,走之前現任主人給虎子安排新主人,爲待嫁的女兒尋找婆家一般的盡心,幾經努力,我的大弟弟還賄賂了馮建湘她弟弟一疊煙盒兒折成的啪即,我們家才光榮的接過馮建湘他們家的接力棒,成爲虎子的新主人。虎子初來我家時只有巴掌大,捧在手裏不像是狗倒像是隻蠕動的蟲子。蟲子尚未滿月便遭斷奶,伸着粉紅色的小舌頭管人要吃的,母親憐蟲更惜物,日日只肯給它灌米湯,灌得它皮包着骨頭,漸漸的不支。母親說,這狗營養不良啊,它應該吃奶的。這話給我記在心裏,待父母上班後,悄悄拿來家裏的全脂奶粉,調成奶汁給它吃。虎子吃了奶汁日漸強壯,卻遺下後患給我,一個多月之後,我發燒懶怠吃飯,父親欲沏奶粉給我補充營養,打開奶粉盒子的蓋子,望着空空如也的盒子,怒道:奶粉哪裏去了?我的大弟弟,當時只有四、五歲吧,已經學會搶答了:我知道,被我二姐給喂虎子了!可見叛徒不在年少,多大歲數都是可以做的!父親瞪我一眼,且忍———都是發燒救了我,不然一頓胖揍定躲不過!全脂奶粉在那個年月是多麼金貴的東西呀?我居然拿來喂狗,可不是欠削麼?!

與華華的冷漠相反,虎子是個熱情似火的狗東西。熱情容易傳染也能夠互換,很快,我們姐弟五人關注的目光便由華華轉向虎子。華華失寵後淡定依舊,虎子獲寵卻有些受寵若驚。它是天生的寵物,隨便逮個人便圍前圍後,小尾巴不停的搖晃,一會兒搖圈兒,一會兒劃一,時不時的還要用黑色的嘴脣熱情的親吻人的褲腿,簡直不知怎樣討好纔算作罷。幼時的虎子是個美狗胚子,成年後出脫得更是異常的美麗,它四肢修長,五官秀美,肥臀細腰,婷婷玉立,一身黑色裘皮合身合體,很有幾分雍容華貴。成年後的虎子身上的黑白皮毛一改幼時的無序,它通身確黑,只肯讓兩隻眉毛和四隻蹄子雪一樣的白。我的母親因了虎子的白眉毛而叫它“白眉大俠”,被父親用目光嚴歷的制止,那是什麼年月?敢說“大俠”這兩個字?母親遭遇目光譴責,不敢再提眉毛,改拿四隻雪白的蹄子說事兒,說那是“小白鞋”。母親年輕時女孩子們全都喜歡白球鞋,就像現如今的女孩子喜歡路易威登包包一樣。父親卻很不以爲然,嫌這名字太俗氣,他說這狗四蹄雪白,根本就是四蹄踏雪嘛。我們姐弟卻嫌這“四蹄踏雪”太拗口而不肯買父親的帳,仍舊叫它虎子。

又過了一段時間,父親由師部回到團裏工作,我們家也由紫陽二師家屬院兒搬到了安康八團家屬院兒,華華與虎子也跟隨着喬遷新居。虎子有舊主陪伴哪裏都是家,華華卻表現出對舊居十二分的眷戀與不捨。它是一隻強壯而多情的公貓,早把愛情的種子撒在紫陽舊居的邊邊拉拉。新居看不到它的妻妾們美麗的倩影、嗅不到她們芬芳的體香、聽不到她們宛轉的歌喉,這一切於華華而言是多少的殘酷,多麼的不近貓情。華華決定抗議,用歌聲抗議,連續十幾天,不吃不喝不睡,在房頂上焦躁的踱來踱去,不間歇的唱歌,那歌聲時而深情款款、時而歇斯底里、時而憂傷悽婉、時而呼天搶地。母親說:這貓叫秧子叫的太甚了。父親說:把它轟走吧。母親說:轟不走的,轟走它還會再回來。華華戀主又戀妻,它叫不準自己應該回到舊居尋找愛情還是留下來陪伴主人,何去何從難以抉擇,經過兩週痛苦的思想鬥爭,理智終於戰勝情感,華華放棄了自己的愛情,選擇了忠君報主,臊眉搭眼走下房來,一改往日的傲慢,溫順的縮卷在屋廊下,它是認了命了。誰說只有好狗才不事二主?好貓其實同樣不事二主!

虎子卻開始了它的好日子,在物質饋乏全民憑票供應的計劃經濟時期,軍隊裏的供應顯示出它得天獨厚的優勢,這種優勢惠澤到了虎子,在我的同學以紅苕糊塗兒粥果腹的日子,虎子日常的飯食是白麪饃、白米粥,時常還有豬肝、牛肺等動物的下水佐餐。有一次,我和我弟弟甚至偷偷把家裏整盒的豬肉罐頭啓開給它吃,那可是軍需品,部隊的家屬都不常吃到的,只因父親的一個老戰友負責供給,我們才能夠時常買到這種價撥的軍用罐頭。這樣的暴殄天物用老一輩人的說法叫做沒日子的吃,宿命的說法則是在較短時間內吃完了屬於一生的食物,因此會被折壽。虎子是條狗,不具備思考能力,當然意識不到這一點,我們姐弟五人大的才十來歲,小的才二、三歲,每天只知瘋淘傻玩兒,沒有經歷過生活的艱辛,不懂稼穡之難,同樣意識不到這一點。父母整天上班,無暇顧及我們,也不瞭解姐弟五人對虎子無度的寵愛。虎子的生活幸福之極,它貪食無度,消化功能又好,吃完了跑,跑夠了睡,養得皮毛亮得好像根根塗抹了油脂,體態健壯得宛如一隻壯碩的小毛驢。虎子的確是一條知道怎樣討人歡心的狗,它撒歡兒、站立、轉着圈兒的咬自個兒的尾巴哄我們樂,它存在的常態性方式是跑,它不肯走,行動就是跑,用奔跑來表達歡愉的心情。它撒歡兒,小跑,大跑、猛跑,虎子奔跑的姿勢很優美,昂首、挺胸,尾巴翅得高高的,跑到極致時,四蹄騰空,宛若飛天的英娘。在我寂寥的童年記憶中,撩扯虎子瘋跑然後撫掌大笑是最好的娛樂方式之一。虎子生活的全部內容是吃、睡、玩,它無需像華華一樣以捕鼠作爲自己的工作,它的工作內容是接受無知的小主人們無度的寵愛,然後撒嬌獻媚逗扯小主人開心,以獲取更多的寵愛,它做得很好,雙方各自獲得所需。虎子滿意這種優裕的生活狀態,自以爲成了狗中的貴族,居高臨下地俯視周圍老鄉家的柴禾狗。

天生麗質加上後天良好的.營養讓虎子成了狗中的佼佼者,吸引了衆人羨慕的目光,我們很得意,殊不知正是這種目光的聚焦給虎子招來殺身之禍。很快,家屬院兒裏盡人皆知宋參謀長家裏養了一條美麗的健碩的虎一般的大狗,在這裏,虎子的名字遭遇了概念的偷換。傳言很快通過嚼舌老婆的枕邊風吹到父親工作的機關,虎子口糧的來路被質疑,我們這個團部家屬院兒有別於軍區一類的封閉家屬院兒,它沒有圍牆,基本是開放的,院兒中人包括狗的一舉一動盡被收入眼底,在當地老鄉以紅苕糊塗兒粥果腹的年代,部隊家屬大院兒裏養着這樣一條壯碩的大狗影響該是多麼的惡劣?父親痛恨自己的疏忽,不能容忍這種事不義之事發生在自己的家裏,即刻宣佈將虎子逐出家門。一點點過渡都沒有,從天堂墜入地獄就在瞬間,虎子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狗。這機靈的狗狗不肯遠走,只在家門口兒徘徊,記得那時我們剛好在放暑假,一大早父親上班剛一離開家門,虎子便鑽了進來,圍着我們搖尾乞憐,神情哀婉,口中吱作有聲,彷彿訴說在外流浪的委屈。我們則充滿歉意,找來好多好吃的撫慰它受傷的心靈,之後人狗相伴相嬉,不盡言歡,待到日落西山,父親快要下班時,再送虎子出門,人狗兩相依依,有如新婚小別,更增加了雙方的綿綿情誼。我們與父親玩兒起了游擊戰術,可惜剛剛進入狀態不久,即被這老兵識破,這姥姥口中笑面菩薩一樣的人震怒了,他痛恨我們的欺騙,宣佈再見到虎子一定着人弄死它。他的言必信行必果我們曾領教,再也不敢跟他鬥智鬥勇,我和我姐想要虎子保命,商量着把虎子送人,家屬院兒裏是沒人肯收留它的,我去找我最要好的女同學尋求幫助,我的女同學爲難的說:留下它是可以,只是我們屋裏沒有白麪饃給它吃。此話猶如迎面痛擊一記響亮的耳光,頓時讓我羞愧得無地自容。我姐的遭遇與我相似,我們全都一籌莫展。

那是一個下火般炎熱的中午,天熱得午覺也睡不成,我們姐弟幾人衝過涼後坐在屋廊下納涼,我們後趟房的小廣東漲紅着小臉兒向我們家跑來,指着俱樂部的那個方向,離着老遠就結結巴巴的喊:虎子,虎子,你們家的虎子被當兵的給剝了皮了!聞此噩耗,我們全都呆在那裏,好一會兒,我姐才拉着我跌跌撞撞跑過去,離着老遠,就見虎子四肢分開,呈大字形給吊在一棵大樹上,腦袋無力的搭拉着,垂向一邊。兩個小當兵的在當街剮虎子,脫衣裳一樣的剮了上半身兒,露出兩隻粉嫩的膀子,下半身兒仍舊著着黑色裘皮。虎子的臉清晰可辨,雙眼緊閉,嘴角上揚,似在嘲諷的笑,不知是在嘲笑我們還是在嘲笑他自己。我和我姐不忍細看,哭着上前理論,那倆小當兵的一個在埋頭剮虎子,理也不理,另一個停下手來輕描淡寫的說:是宋參謀長讓我們做的。我看到一道鮮血順着他高舉着的右手汩汩的流向小臂,彷彿一條活的紅蚯蚓在蠕動,那分明是虎子的血,那一刻對宋參謀長的痛恨到了極點。

好多年以後,我在電視上看到女明星鞏俐穿着黑色的晚禮服走紅地毯,裸露的香肩讓我不合時宜的想到虎子給剝了皮後粉嫩的膀子,二者十分相似,全都是那樣的活色生香。那以後看電視見到光膀子的女的立即調臺。

不久,父親轉業回原籍,華華又進入我們的視野,它的歸屬似乎成了問題。這幾年我們寵愛的目光聚集在虎子身上,對華華的忽視已經到了無視其存在的地步,華華在默默的工作中逐漸的衰老—————因爲它的存在,家裏永遠都不會鬧老鼠。它已經十二歲,在貓裏算是老者,經不起二千多里路的旅途折騰。其實寵愛也好忽視也罷,華華做爲我們的家庭成員已十二年這一點無可辨駁,它的種種好處一一涌上心頭,我爲自己長期對它的視而不見而羞愧萬分。分別在即,我的內心充滿了憂傷,唯一能做的就是爲華華尋找一個能夠善待它的下家,與家人商量後,華華被送給了我的一個要好的女同學,

次年,衛生隊的衛生員東北兵張姐姐復員,來家看望父親,說起那華華,納罕的說:你們走後不久,那貓就自己跑回來,房子已經換了新主人,它也不肯走,別人餵它食也不吃,只圍着你們住過的房子轉。父親問:後來哪?張姐姐說:後來就不見了,可能是死了。

這勤勉工作了一生的華華最終成了一隻棄貓。它壽終,但沒有正寢。

我的內心充滿了愧疚,爲華華,也爲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