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作文中心 > 散文 > 黑娃散文隨筆

黑娃散文隨筆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2.51W 次

多年以後,每每念起黑娃,腦海裏他的形象就立刻和魯迅筆下的閏土聯繫在了一起。雖然他大我七八歲,也長我一輩,我是該叫他大的(關中地區父輩的一種稱謂)。記憶裏他個頭不高,膚色黝黑,機靈的眼神中又帶着些許憨厚,穿着一件淡黃色的粗布連襟上衣,着一件黑粗布褲子,一雙鄉下少年都有的千層底兒,這樣的裝扮都讓我覺得他和閏土神似,我想這其中讓我深刻和念念不忘的,也許是因爲他是我成長記憶中珍貴的一部分吧。

黑娃散文隨筆

黑娃家窯洞子和奶奶家連着牆,在我們家正後面,是那種關中特有的地坑窯,穿過長而幽深的門洞就如同穿過悠長的歲月,然後院子和窯洞就在眼前豁然開朗。進了長長的門洞,左側靠牆處都有一口十米來深的雨窖,門洞右側是一孔小而淺的窯洞,門洞對面是兩孔大而深的主窯,雨窖左側還有一孔不大不小的窯洞,院子裏栽兩三棵桃李杏作以點綴。再多就顯得擁擠了,院子本就小,學過“坐進觀天”這個成語後,我便覺得這個在地下掏出來的小院子就有這麼點意思,又有點像南方的天井,擡頭常常能看見一方瓦藍瓦藍的天空,現在都成稀罕物了。

說遠了,繼續說黑娃。黑娃他爸死得早,記憶裏,黑娃似乎一直在他媽的謾罵聲里長大的,那種謾罵總是一聲高過一聲,像三伏天裏無處可躲的太陽裹挾着他,聲聲毒辣刻薄,彷彿生怕街坊四鄰耳背聽不見,不知情的定以爲這兩人有什麼深仇大恨。罵和被罵好像都成了一種習慣,罵的不罵就似乎覺得不過癮,被罵的已經習以爲常,任他長槍短炮也裝聾作啞。黑娃他媽似乎從來不在人前爲兒留面子,罵他懶得像頭豬,罵他沒本事自己找個媳婦,罵他生來就是個禍害,罵他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黑娃一般是不回擊的,背身只顧忙自己的事情,任由他媽罵個夠。偶爾罵得緊了,黑娃會回頭給上一兩句,聲音不大,旁人很難挺聽清楚他回擊的具體言語,而這換來的只是更猛烈的謾罵,這謾罵聲聲刺耳,像大冬天門縫裏嗖的刮進來的西北風,吹的人生生的疼。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日子,那時爸爸還在。夏天的夜燥熱着讓人清醒,麥場裏放着尚未晾曬完的麥子,知了在洋槐樹上一急一緩地叫着,蟋蟀也在院子裏跟人捉着迷藏。這樣的夜晚格外顯得寂靜而空曠。我眨巴着眼睛不肯入睡,總想着時光不能虛度,應該有更曲折婉轉的事件去填充豐富。在一片靜悄悄的黑暗中,後窗的玻璃突然被急促地敲響,頓時屋內人的心一陣緊繃。這時黑娃的聲音幽靈似地在窗外響起,說他剛從隔壁村子偷了點杏子,來給我分點。我喜出望外,來不及穿鞋就跳下炕去奔到後窗邊,打開窗戶,撩起自己的衣襟,然後大把的杏子就一咕嚕跑進懷裏來。我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只顧傻笑,待他走時,忽地叫住他說:下次去的時候記得叫上我。黑娃嘿嘿一笑,點了點頭就走了。我小小的內心對他瞬時間充滿感激和敬仰,覺得他的生活簡直精彩無比,像春日裏上下翻飛的燕子一樣自由自在。正當我暢想自己的自由多彩時刻時,媽媽厲聲說道:快點睡,以後少跟他玩,從小就不學好。於是我只好乖乖鑽回被窩,邊偷偷地吃着酸甜可口的大杏子,邊在心裏打着自己的小算盤。

儘管家長再三告誡不許和黑娃玩,可年少的世界哪裏受得了束縛,加之黑娃的個性裏處處透漏着吸引我的地方,他有那麼多我沒有並嚮往豔羨的本事,他的勇敢大膽熱情樸實都使我對他充滿了好感,甚至崇拜。記得那年姨媽家送來一個二手的兒童腳踏車,雖然對於我顯得小了點,騎着它憋屈的哪兒都不得勁兒,但毫不影響我喜洋洋地騎着它在附近轉悠顯擺,惹得其他孩子羨慕到牙根直癢癢,我則繼續憋屈在腳踏車上張揚炫耀。黑娃看見這一幕,走過來對我說:你這樣跟只鴨子一樣慢騰騰的有球意思,要跟汽車一樣快才過癮呢。於是我驚愕,想着怎樣才能讓兒童腳踏車和汽車一樣那麼過癮那麼快呢?看着眼前小的可憐的兒童車,原先的得意忘形消失殆盡。這時候,黑娃信誓旦旦地說:我給你改造一下,保證快的跟汽車一樣。不一會,黑娃從裏拿來兩根麻繩,拴在車把兒的兩端,又喊來幾個人,一邊三個人拉着麻繩,車座上的我滿心期待,激動不已。黑娃一聲令下,兩邊的夥伴們卯足了勁兒拉着麻繩直往前衝,我來不及反應過來,只覺耳旁生風,車過處黃土飛揚,一陣心潮澎湃,還沒等我體會到那種風馳電掣的過癮,迎接我的卻是一個大大的跟頭,等我幾秒鐘後忍痛起來,出現在眼前的是已經解體的腳踏車,黑娃和那些玩伴早已消失的了無蹤影。更不幸的是,回到家,媽媽看到好好地車已然報廢,即便我給她解釋說這都是黑娃的餿主意,還是沒能逃過她慣有的家教暴力,並聲稱以後如果看見我再跟黑娃玩,就打斷我的一條“狗腿”。

再後來,爸爸不在了,媽媽爲了養家餬口外出打工,我便和奶奶一起生活,這樣和黑娃照面打交道就更頻繁了,也沒有了以往的說辭管教。那時的我已經不那麼鬧騰了,迷戀上了各種文字書籍,內心滋生着許多天馬行空的浪漫想法,有時覺得天大地大自己自由自在,有時又覺得天空地曠自己無所依靠,悲傷便在浪漫中生長着。記得那會兒,還是仲夏,鄉下的人們一片忙碌,孩子們則在忙碌中歡快地追逐嬉戲。好些個夜晚,我都會在麥場裏看麥子,一同看麥子的還有隔壁麥場的黑娃。於是,我們各自睡在木架子車搭起的簡易牀上,頭對頭躺着。黑娃拿着他大大的錄音機,以及我未曾見識過的一種叫“卡帶”的玩意,於是好聽的歌就那樣神奇地從大黑匣子裏飄了出來,鄭智化的《水手》,張恆的《冬天的童話》、崔健《一無所有》,……那些歌如同我讀過的那些誘人的書一樣,給我開啓了另外一個美好世界。就那樣,我們在滿天星光下,忘記了蚊子的襲擾,夏夜的風有一陣沒一陣的吹着,知了和蟋蟀有一陣沒一陣的叫着,偶爾能看見螢火蟲如精靈般在空中游蕩,美妙的歌聲消除我們的疲憊,我們如同置身於一個無拘無束的新世界,那畫面是那麼唯美,充滿詩意,以至於時隔多年,我仍然記憶猶新,彷彿那些日子就是我們無意間闖入的世外桃源,而後我們再也找不回那樣的日子。而夏夜裏的黑娃,也沒有了平日裏的鬧騰頑劣,只是靜靜的聽着歌曲,卻也不跟着唱和,月色星輝裏我似乎能看到他眼底單純的光芒,有着我看不懂也捉摸不透的另一個世界。

上了初中,多了想法, 有了新的朋友,我就和黑娃的交集就越來越少了,見面也只是點頭打個招呼。那會兒黑娃已經二十有幾,同齡的人大多都娶妻生子。黑娃家窮,懶的名聲也早早在外流傳開來,所以媳婦的事一直沒有着落。鄉下傳宗接代的思想根深蒂固,黑娃媽雖然嘴上罵起他來狠毒無比,可娶妻生子的'大事自然馬虎不得,在想盡辦法說親談媒都不起作用後,黑娃媽聽來一個買媳婦的途徑,於是人轉人的介紹,終於想辦法從雲南山裏頭給黑娃買回來個窮女人做媳婦。聽說那女人長的又小又黑,和黑娃倒也般配。按照鄉下的習俗簡單舉行了儀式後,黑娃就開始了他有老婆的日子,那段日子裏的黑娃很是勤快,他媽的話也處處遵從。可是好景不長,那個又小又黑的雲南女人就偷偷跑了,找不見了,還順手拿走了家裏微薄的積蓄。那之後,黑娃的脾氣變得更怪異難懂了,變得古怪暴躁的還有黑娃他媽,兩人的交火謾罵常常響徹四鄰,常常伴隨着的還有鍋碗瓢盆的摔碎聲。

後來我去縣城上高中,去省城上大學,就更少回老家了。偶爾回去,就能看見黑娃家裏人來人往,幽深的地坑窯突兀在周圍成片的明磚大瓦間,顯得那麼的不協調。進進出出的人們似乎又證明這裏人氣不低,問奶奶才知道都是村裏的閒人在裏面耍錢呢。有一次我鼓足勇氣進去一探究竟,還沒進窯洞,就聽見喧譁不止,人聲鼎沸。推開門,更是煙霧繚繞,好不熱鬧,打麻將的,挖坑打牌的,吃酒閒聊的,……人多的都快轉不過身來,煙霧瀰漫到幾乎看不清一米外的人臉。黑娃穿梭其中,端茶倒水,熱情備至,偶爾也湊上去玩上兩把。不一會,看見我進來,原本自然的表情有些尷尬,連忙說:炕上做,嗑瓜子,喝水自己倒。然後就忙自己的去了。村裏的人都說黑娃是個極愛熱鬧的人,不然不可能招這麼多人來家裏。可我有時候想,黑娃真的那麼愛熱鬧嗎?即使在喧鬧煙燻嬉笑碰杯的擁擠中,我似乎都能感覺到他眼角透漏出的表裏不一,或者言不由衷。而我又是誰,又真的瞭解他嗎?

再後來,我上了班,工作換了又換,離家遠了又遠,回老家的次數愈加稀少的可憐。有一次回去,在奶奶家大門口和黑娃不期而遇。他右手提着一捆啤酒,左手提着花生瓜子涼菜,看見我,眼神裏透漏着尷尬,想躲又無處躲的感覺,其實我也一樣,往昔的親切似乎無從拾起。慌忙中,黑娃拿起手裏的花生瓜子說:來,抓幾把吃去。我忙擺手說不用。黑娃忽地有些生氣:瞧不起你大我還是咋,拿着。說着抓了幾大把瓜子花生塞進了我的口袋。然後說道:沒事來家裏耍。就拿着東西轉身進了自己家。我有些木然地站在原地,看着黑娃漸已模糊的背影,突然覺得這個世界空空如喪,失落無比。也許黑娃一直沒變,他還是原來的那個他,只是我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