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作文中心 > 散文 > 最後的氈房散文

最後的氈房散文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1.36W 次

草原是馬背民族的故鄉。

最後的氈房散文

氈房是牧民歷史的縮影。

氈房是所有的草原人生活的寫照,草原已是離離,生生不已,都富有悲慼與共的美麗變化,或歡快地高唱,或懷着憂傷。

1

夏日的鄂托克草原,草長鶯飛。

棋盤井鎮的早晨,一座座高聳的煙筒拔地而起,整個大地縈繞在煙霧之中。朝陽的光焰在煙霧的縫隙閃爍,絲絲縷縷掛在灰濛濛的天幕上。

零零星星的幾個氈房坐落在山坡上,被拆得七零八落。霞光浸染,炊煙舒緩地嫋嫋飄着,一個個小型風力發電機裝氈房間參差錯落,節奏均勻,形態自然,韻律優美極富詩意。

這片是即將被拆掉的氈房,在草原的一個僻靜角落。被煤礦擴面所徵收,每戶牧民給些補償,將遷往新居,是蘇木(鄉)統一安置的地方,那是一排排的紅磚房,“以奶爲食,以肉爲糧,以氈爲房”的牧民將變成村民了。

我走到一個牧民的院子裏,院子是用一根根木頭圍起來的柵欄,柵欄上難得有幾棵植物,便蔥蔥郁郁鋪滿了一面牆。

院子裏有兩座氈房。遠遠看見,一個衣着藍色蒙古袍的老人在氈房前忙碌着。走近一看,老人有六十多歲,臉色黑紅,那是天天在草原上風吹日曬的,一雙滿是老繭的手正在拆卸一座氈房,氈房高度跟我們平房差不多,兩間房子大小,氈房由毛氈、房杆、頂圈、房氈、門組合而成,只不過是圓的。四周是環形的氈牆,上面是圓形的屋頂,過去一年要轉場幾次,必須有易於拆卸、攜帶的房屋,一兩個小時左右就可搭起來。很快搬進新居,搬進磚房,是欣喜的,那麼急於擺脫的感覺;老人卻遲遲不捨離開,看不出來他有高興的樣子,更多的是憂鬱和酸楚。

我走進院子裏,老人停止了拆卸,顫顫地迎了出來,老人告訴我,他叫寶音,笑着說,就是福氣。隨後,他指着在院子外面幹牛糞堆裏,往筐子裏裝牛糞的老人說,那是我老伴,叫薩日朗,也就是山丹花。他用笨拙的漢語說。我感覺到,他是個和善健談的老人

我跟着寶音老人進了另一座氈房,他用一根木棍把氈房的天窗打開,讓瀰漫的溼氣散一散,邊做邊說:“也不知還能住多久。”

我望着正往爐子裏放牛糞的薩日朗老人,她笑笑着點點頭,是應寶音老人的話,還是友好地歡迎我。我也點點頭,以示回敬。

我擡頭看那天窗裏照射下來的陽光,氈房內壁上黑色的污跡像是被火燒過的一樣。

寶音老人默默無語,在氈房裏裏外外走來走去,我也跟着出來。撫摸着氈房的白色的檐子,撫摸着門前的拴馬樁,樁子拴着一匹棗紅馬,那就是老人的`坐騎吧。一隻狗在院子裏蹲在角落裏,在氈房旁靜靜地臥着,草原的狗很友好,見到生人也不會嗷嗷亂叫。

2

蒙古人好客,不管認識不認識,只要客人到了家,都會熱情招待的。

在上午時光,我們坐在氈房中喝茶。那麼安靜。

風穿過草原,敞開的木門外,草原在視平線下方。天空藍藍的。“今年少雨,草不好。”寶音老人說。

薩日朗老人熬開了一鍋奶茶,爐膛裏的幹牛糞熊熊燃燒着,爐火很旺,薩日朗老人不時撥動着爐火,臉被烤得通紅而激動。

一碗碗飄着乳香的奶茶,滾燙的。我學着寶音老人的樣子,將一塊塊堅硬的手把肉,泡進奶茶裏。一口口吃掉。

薩日朗老人拿來塑料桶,那是酒。又上了兩隻銀碗。“老頭子少喝點吧,小夥子多喝點。”薩日朗老人看着寶音老人,又看看我,我笑着,“我也不小了,都五十多歲了。”

薩日朗老人點點頭,蹲在地上收拾牆上的牛肉乾。

我把酒倒上,一個人一碗。我們慢慢喝着。寶音老人話就多了起來。拿過馬鞭子的手指輕鬆靈活,嘴裏哼着蒙古族民歌。他的眼睛寶石一般熠熠生輝。

喝着喝着,寶音老人似乎語無倫次,無從說起。寶音老人說,他是成吉思汗衛隊的後裔,是土爾扈特蒙古族,他現在有一個兒子就在成吉思汗陵守靈。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一家有兩個兒子,就有一個要去成吉思汗陵守靈,這是先人留下的規矩。說到這,他凝視着掛在氈房壁上的成吉思汗像,一個足踏歐亞大陸,被譽爲世界之鞭的大汗,那種榮耀之情浮現在油亮亮的臉上。

他開始講述四十年前那場厲害的白毛風。那時,他只有十五六歲,正是放寒假的日子,他替父親出牧放羊,他騎着馬,在草原上奔跑,沒有想到,天很快就變了,颳起了白毛風,草原白天白地。對面看不見人,他迷路了,也不知道羊羣去了哪裏,他有些害怕了,只是不停地走,轉了很長時間,他見到了一個敖包,他的心才放下來。因爲在草原上,是由人工堆成的“石頭堆”,叫敖包,既是在遼闊的草原上人們用石頭堆成的道路和境界的標誌,又是祭山神、路神和祈禱豐收、家人幸福平安的象徵。他站在敖包前辨別方向,才找到回家的路。天黑了,雪停了,他跟父親出來又尋找羊,那是全家的生活呀。找了半夜,羊羣擠在一個背風凹裏,一個都沒有少。想起那次白毛風,他依然心悸不已,寶音老人講完了,長長出了口氣。我沒有搭訕,任他長時間坐在身邊沉默。

他又說,他有一個姐姐,現在上海。那是一個上海孤兒,寶音的爸爸給起了個蒙古名字叫託婭,是霞光的意思。老人告訴他,姐姐來時,也就六七歲吧,身子皮包骨似的。那是“國家的孩子”呀,母親好生照料,喂牛奶,煮豆子,烤牛肉乾……不長時間,姐姐的臉色就紅潤了。他還跟姐姐開玩笑,臉蛋紅得像山丹花呢。

姐姐領着寶音上學,每天路程有十幾裏,在一個牧鋪裏,也就十幾個學生,被稱爲馬背小學。

寶音老人講到這裏,眼睛瞪得很大,眼睛往窗外望着。姐姐高中畢業後,就考學走了,回到了上海。畢業留到上海的一個研究所,後來也回來過幾次,還專門組織上海孤兒回內蒙古尋親呢。時不時來個電話。

寶音的大兒子巴特爾(英雄)去成吉思汗陵守靈,二兒子朝魯(石頭)高中畢業後考上了中專,現在開發區的一個企業工作。女兒烏蘭(紅色)愛好文藝,初中畢業被選到了旗裏的烏蘭牧騎。

寶音老人豎起拇指,烏蘭舞跳得好。接着手舞足蹈,唱起歌來。

酒的氣息在低處輕漾,陽光在高處。喝着喝着,我的身體漸漸下沉。雖然這個身邊的人與我素昧平生,卻那樣親切溫暖着。我一邊努力地分辨他的面容,一邊持續下沉,沉啊沉啊……

我看到寶音老人在微笑,天窗在旋轉。

3

陽光恣意地照射着,炙烤的一般。我一片恍惚。這恍惚繚繞着我的身體。

我不知啥時候來到小河邊,“嘩啦啦”的聲音是向着更遠的地方,河水淺淺的,河面波光微閃,水色山淡黃的,像是鏽跡在水上漂着。

我側過臉,有個穿着喇嘛袍子的小夥子在旁邊,臉色白皙,卻很寧靜地坐在那裏。

他看我,跟我說,我叫巴特爾,我想了想,哦。寶音的兒子呀。我說,你不在成吉思汗陵守靈嗎,怎麼回來了。他說,不是要搬家嗎?!就回來了。

我倆坐在地上,癡癡地凝視着河水。他說,這河原來很寬的,人畜飲水都來這裏。現在被開發區的企業污染了,水都變黃了。

他說,蒙古族很敬畏水,在成吉思汗法典裏就有一條,保護水源。不得在河流中洗手,不得溺於水中。一旦發現要處極刑的。可是,現在小河被污染了。牛呀、羊呀、馬呀在河裏飲水,會慢慢毒死的。現在只能用開發區的自來水了,長期下去,地下水會不會污染呢?他長嘆了一聲。

搬走也對,不然毒死在這裏,也冤呀。他望着遠方,自言自語地說。

我望着遠處開發區高大的煙筒,冒着灰黃的煙霧,牛羊走在塵土蕩揚的暮歸途中,幾隻麻雀在灰濛濛的天空中逃也似的離去。我不忍流連那條小河,彷彿河裏漂着的都是人或動物的屍體,恐懼,悲哀繞上心頭。

我跟着巴特爾往回走,心事重重地走在土路上。看着這個守靈人,猶然覺得覺得自己的生命已經太微弱,已經無力有所改變,無力繼續蔓延。

回到寶音的院子裏,寶音的小兒子朝魯下班回來了,個子有一米七八,濃眉大眼,四方臉,寬額頭,長頭髮,有文藝範。朝魯正坐在院子裏破舊的勒勒車上擺弄馬頭琴,一雙修長的手又細又白,從調馬頭琴的絃音來看很嫺熟。

寶音老人正在馬跟前,擦拭馬背上的鞍子,他看我走過來,說,這副鞍子可有光榮歷史了,那是當過騎兵的老岳父給他的。他說完,滿臉自豪的樣子。很快就黯淡下去了,有馬、有鞍子去哪騎呢。說完,用手輕輕撫摸着馬的脊背、馬的額頭、馬鬃,馬不時蹄踏,打着響鼻,很享受的樣子。

寶音老人說,成吉思汗法典裏規定要保護馬匹。春天的時候,戰爭一停止就將戰馬放到好的草場上,不得騎乘,不得使馬亂跑。打馬的頭和眼部的,處死刑。多厲害呀,現在馬卻沒有了藏身之地了,多麼可悲呀。

寶音老人接着說,成吉思汗法典規定的可多了,尤其是要保護草原。草綠後挖坑致使草原被損壞的,失火致使草原被燒的,對全家處死刑。現在可好,想挖就挖,想佔就佔,留一片淨土還真是很難呀。

氈房的門開着,薩日朗老人正在燉手把肉,肉香瀰漫了整個院子。

氈房孤獨地佇立草原深處,煙囪在冒着雪白的煙,夕陽的餘輝像一塊玫瑰紅,寂靜地掛在天幕。

4

寶音的女兒烏蘭也回來了,她是坐班車回來的,她穿着粉紅色上衣,牛仔褲,頭髮系成髮髻高高的,清純靚麗,小鳥依人般的在薩日朗老人身前身後地轉着。薩日朗老人嗔怪的說,快把老媽轉暈了。她見有一個生人,怯生生地看着我們。寶音老人指着我,這個哥哥是保險公司的,也是個文化人,順便來我們家裏玩的。

這個家的人齊了,我似乎一直都停留在這裏,似乎已經在這裏生活了一萬年。

寶音老人讓巴特爾點燃篝火,悲傷地說,這是我們在這裏最後的一個夜晚,讓長生天保佑我們吧。這難以言喻的悲傷,深深的,讓我久久不能釋懷。

巴特爾從柵欄上拔下了一塊塊木條,壘積成堆,從氈房的一角拿了一個油桶倒上,點燃。

巴特爾邊拔柵欄的木頭,邊唸叨。柵欄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了,燒了吧,火燒旺運吧。

我們圍坐在篝火旁,吃着手把肉,喝着酒。晚上寶音老人話少多了,默默地喝着酒。薩日朗老人只是喝着奶茶,一會兒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愛的暖流在空氣裏盪漾着,我渾身都感到暖暖的。

巴特爾坐在篝火旁,凝視篝火,唸唸有詞。朝魯彈着馬頭琴,那麼蒼涼和悲愴。

烏蘭摟着薩日朗老人的脖子,搖晃着嘴裏哼着小曲。我端着酒杯一會兒跟寶音老人的酒杯碰下,一會兒跟朝魯的酒杯碰下,望着天上的星星,聆聽着馬頭琴的聲音,想到那一座座孤零零的氈房裏,哪一扇門後,黑暗地坐着的人們,黑暗地睜着眼睛,明天就要離開了。

寶音老人從暗處站起來,草原沒有了,牛羊沒有了,我們怎麼生活呢。巴特爾說,牛羊不找了個牧場寄養了嗎,還能收益點,不給上了社保嗎。再說,不還有我們哥三個嗎,都能給你養老呀。

寶音老人走到拴馬樁前,抱住馬的頭,從地上抓起一把草給馬喂着,那個影像是那麼的熟悉,就像喂自己的孩子的一樣,那樣細心、認真、耐性。我看到老人在擦眼淚。是呀,對世代在草原生活的老人來說,沒有草原,沒有牛羊,那就是天塌了呀。我的心酸酸的。

不知道啥時候,篝火邊聚了很多人,是聽到馬頭琴聲引來的,還是明天要離去了,都來個最後的告別。

很多老人和孩子都倒上了酒,相互敬着,小聲嘀咕着,一陣陣悠悠嘆息聲傳來。

也許人多了,酒喝多了,朝魯的熱情高漲,他邊彈馬頭琴,邊唱起歌來,歌的名字是《風中的額吉(母親)》“秋風蕭瑟荒野漫漫/成羣大雁結伴向南/我心思念北方草原/風中的母親身影孤單……”

一個人唱,到大家隨和唱,歌聲悠揚、感情真摯,那是一種懷戀,一種想念,一種痛惜。在篝火的輝映下,我看見有的人,眼睛裏有淚光。我的眼淚不禁也流了下來。

歌聲不斷,生命靈動。烏蘭帶頭跳起舞來,跳舞的人也越來越多,圍着篝火轉企圈來,那麼的自然、富有生命的美感。我也融入了進去,被人們推動着,舞動着,揮散着無盡的情誼。

不知道幾點散去的,我也不知道幾點睡去的。我早早從氈房的鋪上爬起來,我沒有打攪這一家人。我不想看到人們背井離鄉的場面,不想看到人們離開故土的難捨之情,他們以怎麼樣的姿態告別賴以的生存的草原,我受不了這樣的氛圍。

院子裏的篝火灰燼堆成小山似的,依然發出吱吱的聲響,柵欄的木頭幾乎沒有幾根了。

我沒有看到霞光從霧濛濛的天空裏照射出來,天還不亮,路上沒有人影,心裏好害怕。我不由得唱起了《風中的額吉》,“路途遙遠萬水千山/隔離不斷我的思念/相聚時難別離已難/我用深情將你呼喚/額吉風中的額吉/在時光中慢慢老去/時常在夢裏我看到你/眼中思念的淚滴……”

我想媽媽了,想在天堂裏的媽媽了!我望着天空,“啊”了一聲,好似用盡全力要打破這種寂靜。

我依稀看到滿地的草忽然間長滿了葉子,河水清澈見底魚靜靜地遊着,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着點點光亮,我就又產生了那個美好的信念和夢幻,覺得生命隨着夏天的來臨又重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