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娘散文隨筆

那年春天，我在鄉下一個久違的同學家玩，午後我倆還坐在小院裏盡興喝酒聊天，忽見院門被人推開，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一頭闖進院子，彷彿進了自己家，一隻髒兮兮的手抓起小方桌上的雞肉就往嘴裏塞。等同學反應過來正欲呵斥她時，女人已撒起腳板跑了。同學搖搖頭，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我詫異，問同學，莫非是個瘋女人？同學點頭，說是村西頭憨兒的老婆。我細問瘋女人的情況，同學抿了一口酒，慢慢敘說開來……

多年前，一個年輕的女子流落到同學的村莊，見人就傻笑，餓了就走東家竄西家討口飯吃，常常被村裏的一幫娃子追打着，村裏的女人們打她身邊過象聞到臭味似的，捂着鼻子罵她滾開，可瘋女人就是不走，依然傻笑着在村裏轉悠。

那時，村裏有個叫憨兒的老光棍，貌醜邋遢，傻里傻氣，拖到都快40了也沒個女人願意嫁他。他家就他這根獨苗，父親去世的早，家裏窮的叮噹響，母親成天爲兒子婚事着急，見村裏來個瘋女人有幾份姿色，就把她弄回家做兒媳婦，等她爲家續上香火後再把她攆走。憨兒雖不情願，但還是經不住母親訓斥，一分錢未花，就當了新郎。

老光棍也走運，撿個老婆第二年春上就生了個兒子。光棍娘歡喜得不得了，抱着小孫子讓東家看看西家瞅瞅。做了母親的瘋女人偶爾也有幾分清醒，眼裏會閃爍着母愛的光。可給孩子餵奶時，婆婆卻坐在旁邊監督，喂完奶就把孩子抱走，生怕瘋娘象扔垃圾一樣把孩子扔掉。瘋娘清醒時總是央求婆婆讓自己多抱一下孩子，婆婆就是不讓她接近孫子，急了就罵她，掐她，瘋娘只能遠遠地惶恐地瞅着婆婆和孩子，眼裏時常沁着淚水。

這些年農村很多人家日子紅火了，但老光棍家依然窮，家裏添了個瘋娘和孩子，生活就更艱難。孩子滿了週歲，婆婆要把瘋娘趕走。一天，婆婆宰了一隻雞，燉熟添了一碗讓瘋娘吃，瘋娘傻傻地笑，象享受了山珍海味似的，邊吃邊說“好吃，真好吃！”待瘋娘吃完，婆婆說：“媳婦兒，吃飽了你走吧，娘雖窮還是給你燉只雞吃，你給我添了孫子我會記念你的。可我們家養活不了你，你走吧，找你的父母親去。”婆婆拉瘋娘出門，瘋娘依然傻笑說：“我不走，不走，外面沒有雞吃，我還要吃雞，好吃啊。”婆婆發火了，使勁地掐她，掐得她嗷嗷叫，最終還是把瘋娘趕出了家門。

瘋娘消失了兩天後又回到村子，婆婆看到她就罵就掐就趕，瘋娘終於害怕不敢再來了。一晃過了多年，有人猜想瘋娘死了，或者回老家去了。這次碰巧我在同學家，瘋娘又回來了。聽了同學的敘說，滿足了片刻的好奇心後，我心裏有點沉重起來。

傍晚，同學陪我在村子裏轉悠，看看這幾年村莊的變化。快到村頭的牌坊，見一幫娃子圍着一女人戲鬧，我定睛一看，正是下午闖進同學家院子的那個瘋女人，便加快腳步上前去看個究竟。只見娃子們象圍住一隻猴子似的哄囔開了：“瘋婆瘋婆叫我爹，瘋婆瘋婆叫我娘，叫了就給你一塊糖！”“快叫！快叫！”有娃子向瘋娘扔石子，拿竹棍去捅她。我和同學把娃子們呵斥住了。這時，一少年把一個五六歲的娃子拉到瘋女跟前，說：“草兒，這瘋子是你娘，你叫呀叫你娘。”草兒怯生生地往後縮：“不是我娘，我不要這樣的娘。”傻笑的瘋娘突然清醒起來，兩隻眼睛死死地盯着草兒，一把抓住草兒的手，身子激烈地顫抖着，兩行長長的眼淚滾落下來，嘴裏顛三倒四地哭叫起來：“兒啊——娘想你呀，想你，我的兒啊，我是你娘啊！你是我兒——我兒啊!”邊說邊死死地摟着兒子不放。我注視着瘋娘，雖然一頭亂蓬蓬的粘着草屑的髒髮耷拉下來，幾乎遮住了兩邊臉，我還是能從她晶瑩的眼淚中感受到了一個做母親的強烈的母愛！我的心象被什麼東西糾扯了一般，格外難受，目睹這樣的'情景，比看任何感動的電影都更震撼人心！

我返回城裏後，一整天心都平靜不下來，耳畔總是迴盪瘋娘摟着兒子的淒厲聲音。瘋孃的命運如何？又被婆婆趕走了嗎？幾個月後，我給同學打電話詢問瘋孃的情形。同學說，那天晚上瘋孃的婆婆得知幾年不見的瘋娘又尋到村裏看兒子，心軟了，把瘋娘帶回了家。但接下來的情形卻讓人鼻子發酸——

瘋娘回家後，爲養家餬口，婆婆吩咐傻兒子插完早稻秧苗後去鎮上建築工地做小工，自己則帶着瘋娘到地裏教她種蔬菜和花生，到集市賣了貼補家用。婆婆起初怕瘋娘幹活添亂，下種鋤苗這類細活不讓她做，只讓她澆澆水施施肥。畢竟是瘋子，活兒雖然簡單做起來卻沒個頭緒，在地裏亂潑亂澆，但婆婆並沒怎麼訓斥她，耐着性子教她怎麼做。時間長了地裏的活兒慢慢做順了，婆婆就放心讓瘋娘單獨去做。就在婆婆剛放手的當兒，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一天，瘋娘提着一藍子花生瘋瘋顛顛地跑回家，咧着嘴說：“娘，看，花生，好吃的花生。”婆婆仔細一看，見還未長熟的花生被瘋娘拔了，氣得差點暈過去，跑到院子抄根竹條闢頭蓋腦地抽打瘋娘。“你個瘋婆子，你吃飽了撐的，誰叫你拔花生的，老孃今天打死你！”“啊，痛，痛啊……”瘋娘左躲右閃，嘴裏不停地發出哀號。直到鄰舍過來勸阻，婆婆才停住抽打。

可憐的瘋娘被婆婆打得傷痕累累，幾天都下不了牀。事後婆婆也良心發現，親自爲媳婦擦洗敷藥。

瘋娘在婆婆的不斷調教下，洗衣掃地餵豬等一些簡單的活兒也慢慢做的順當了，以後也沒再出大的亂子。

有一次，頑皮的草兒在外頭玩耍闖了禍，拿石子兒把一個小娃子的腦門擲破了，血汩汩地流，人家告上門來，平時非常膩愛孫子的婆婆氣得使勁打孫子的屁股，瘋娘開始站在一旁傻笑，見孫子哇哇地哭起來，突然清醒了，本能地抓住婆婆的手，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哀求婆婆：“娘，別，別打草兒，草兒可憐，打我啊。”婆婆在氣頭上，哪裏聽得進一個瘋女人的話，一把將瘋娘推到老遠，瘋娘見攔不住婆婆，就把兒子緊緊摟在懷裏，背對着婆婆。告狀的人見此情形，有點感動，說：“伯母，算了，娃子小，莫把娃子嚇到了。”婆婆方纔冷靜下來，說：“瘋子不傻，還通人性，知道疼孩子啊。”

同學在講述瘋子身上發生的事時，隔着電話我能感受到同學語氣的低沉，再次掀動了我心中的波瀾。我凝視着窗外，陷入沉思之中，眼前又浮現了在村頭牌坊瘋娘緊抱兒子的顫抖身影。我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對弱勢羣體譬如瘋子、乞丐、智障人、殘疾人等總是充滿着憐憫之情，特別是對瘋子除了憐憫還有一些特殊的情緒。瘋子表面看瘋瘋傻傻，遭人戲弄甚至毆打，可瘋子作爲一生命活體，和正常人一樣有着七情六慾，在某一瞬間所爆發的情感比任何大腦清醒的人都要強烈，會觸動甚至糾扯出你人性深處最羸弱的東西。而我們正常人往往又是那麼混沌和麻木。呼喚善良、人性，我們該做些什麼？

瘋娘，在我心裏，你不瘋！我經歷了一次心靈的拷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