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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碾過的絮語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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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車行駛在關中平原上的時候,正是陽曆的三月下旬。

車輪碾過的絮語散文

窗外的田野,到處都是金黃的油菜花,斑斕的如同沒有了邊際的綢巾,從路畔一直鋪到了天邊。讓邊塞上沙塬匆匆趕路的我,感受到了關中平原的富足和堂皇。

路邊有樹,也開着碎碎的花兒,紫色的,紅色的,粉白的,嫩黃的,在不期而至的雨裏,繽紛的開放着。

還有墓園在路邊的不遠處,或許是剛剛上了墳,有新的花圈被一層薄薄的水霧給籠罩了。而圍繞它綻放的一株一株如拳頭大的甚麼花兒,黃的,白的,在淅瀝的雨里昂着首,像是在替業已消失的生命,觀望着塵世的喧囂。

車在往北,一路田野裏的繁華景象讓我豔慕不已。這使我想起了自己生活的那一片土地,至今它依然在酷寒的風裏蜷縮着軀體。只有陽窪裏有幾莖嫩嫩的草芽,在冰冷氣溫的脅迫下,瑟瑟發抖。

春天,你在這富裕的平原上到底駐留到什麼時候,才能給我的那一片土地送去你的燦爛你的暖意呢?

哦!我家鄉的那一片土地,難道這頑皮的春天也會歧視你的貧瘠和蒼涼麼?

車在往北,人也在往北……

春天,你跟上來了嗎?

春天總是不改她貪戀繁榮富貴的性格,沿着平原和起伏的山巒在往前蹣跚。然而,她所能創造的綠色和希望,卻是穿梭在了所有季節的時間的縫隙裏。

我的家鄉,我的土地,他們也不例外。總是能等來春天的腳步,然後牽了她的手,去完成自己應該有的付出和容納。

我家鄉的土地遼闊而大度。在這片土地上所能尋找到的,除了對生命的寬容和憐惜以外,也有摧毀生命的嚴酷和殘忍。

而這種殘酷的懲戒,往往就是飢餓。

飢餓的土地,飢餓的天空,飢餓的人羣,飢餓的生靈萬物……飢餓啊,就是流竄在這塊土地上的惡魔,經常性的光顧着折磨着已經被災難折騰的麻木的莊戶人。

這片土地,不會有用華麗裝飾過的語言,向世界表述一個卑微者的尊貴。有的只是悲愴的粗獷,訴說着用太陽多餘的炙烤,記錄下的一個又一個有關飢餓的故事。

我曾經從華北平原上走過,從中原大地上走過,那裏的土地厚重而肥沃。一片一片的莊稼,一排一排的樹木,一座又一座毗鄰而居的村莊,令人目不暇接。我知道,在這些土地上,我們華夏民族的文明史由此發源,我們傳承了數千年的農耕文化由此誕生。這是一塊令人敬仰的土地,它不僅養育和綿延了神聖的華夏文明,也融匯了我們這個民族千古以來奔騰不息的浩蕩血脈。

而飢餓,也和燦爛的文明一路同行,在史書的扉頁上,僵硬地睜開了一個個不能瞑目的瞳孔。

我的家鄉,數千年前就是一塊荒蠻的不毛之地。當古代的賢哲們拿着文明的尺子丈量中國大地的時候,偏偏就遺漏了西北這一隅

應該是人類的遷徙或者是各民族的往來,才使它漸漸地有了一點文明的痕跡。可是,唯有更加頻繁的飢餓,在它荒蠻深沉的骨骼裏,烙上了畏懼生命消亡的印籤。

飢餓,應該是土地和自然的另外一種語言,它令人沮喪的恐怖和殘暴,是懸掛在這片土地上的一把利劍,是需要用生命才能深入的去做一番體會。

可是,當你體會到這種語言的可怖性之後,也只能說明,你的生命或許已經遭遇了不幸。

真正的飢餓我還沒有經歷過,就像父親說過的:你娃娃最起碼可以看得見五穀糧食呢!

哦!能看見五穀糧食是我的幸運。幸虧家裏盛糧的笆斗笗子裏,經常能有高粱和玉米可以看得見。雖然不充裕,但也能讓我吃到半飽不飢的程度。

我真的很幸運,我的童年在高粱米飯褐紅的色調裏,在玉米麪甜膩的氣味裏度過。而我熟悉的糜谷那誘人的香呢?總是在年頭節尾才能嗅到它的珍貴。

我應該感謝土地的吝嗇呢,還是它的慈悲?

對於飢餓,對於因爲飢餓而產生的悲劇,我也只是聽過傳說。而傳說故事的悲傷感,卻是給了我無比鮮明的記憶。

這應該就是土地的語言,它通過了一種方式,告訴了後人它的無奈和恐懼。

地母是慈悲的,她不願意接納應該在她的胸膛上活蹦亂跳的鮮活的生命。

車子在飛快的往北行駛。過三原,過耀州,過黃陵,空氣漸漸地冷峭起來。車窗外的崇山峻嶺,除了松柏四季不褪的蒼翠外,更是少了花兒的點綴,偶爾有一樹山杏花從窗外閃過,也缺了鮮嫩綠葉的陪襯。

我知道,我把暖暖的春天,已經遠遠地甩在了後面。

想起家鄉荒涼的原野以及生存的那一座小城,不禁有些慚愧。如果奔駛的車輪能滿載着一車的春光歸來,該有多好。

可是,我只是抓了一把冰涼的雨中薄霧,把它鋪漫在對自己也陌生的記憶裏,去對曾經飢餓的家鄉的土地,做一回沉重的祭奠。

生活原本就不能模仿,它也根本不具備你去模仿的因素,而你也沒有隨意去模仿它的能力。尤其是生活在家鄉的沙土地上,它殘忍的真實感總是那麼的淋漓盡致。

然而,一切經歷過的災難,也不會摧垮生活在這裏的人們對土地的依賴和信任。一場又一場的年饉饑荒對於他們來說,熬過去了就是故事。在炊煙繚繞的時候,講給後輩娃娃們聽。

其實,飢餓的恐懼,已然是他們生命裏不會模糊的夢魘,只是在這片土地上講述的時候,不會輕易地顯露出來。

我卻知道那種恐懼的存在。從父輩眼神微起的波瀾裏,我讀懂了那一份敬畏,那一份沉重。

聽老人們講,清末丁戌奇荒和民國十八年的災荒尤其嚴重。前一次的災難爺爺經歷過。那個時候,我的還年幼的已經做了孤兒的爺爺兄弟倆能夠奇蹟般的活下來,真是幸虧了家族裏人們的保護和撫養。對於這一次的災荒,爺爺絕少講。這並不是爺爺的記憶出現了問題,肯定有什麼難言之隱讓這位忠厚的老者三緘其口。我還知道,也有他老人家對於土地的虔誠,對蒼天的敬畏,而不敢絲毫的去褻瀆它們給予生命的養育和滋潤。

這一份虔誠和敬畏,也是目不識丁的爺爺出於對生靈萬物的樸素的感恩意識。他的性格,也就像腳下的這一片土地,時而暴烈,時而溫順,卻始終有一個善良老者辛勞牧耕過的榮耀,貫穿了他八十三年的人生歷程。

勤勞樸實的爺爺應該能讀懂土地上萬物的語言,所以他一生的快樂和憂愁,都和他摯愛了一輩子的土地緊緊地融爲了一體。

大地慈悲啊,它在容納爺爺,這個老莊戶人軀體的那一刻,終於喚來了紛紛的細雨,如淚而傾,爲它的知己者送行。

一個隆起的土堆,掩埋了我不曾聽完的傳說。

一個伴隨着災難而行的生命,就這樣靜止在一片紛飛細碎的雨裏。

民國十八年的大饑荒,是一場慘絕人寰的大災難。陝甘寧蒙,蒼天絕雲,三年無雨,禾稼枯死,顆粒無收。包括我剛剛羨慕過的關中平原,也被這一場災難所波及。

我的父親,那時候正呀呀學語。他,正是這場災難的親歷者。

那是一條通往河西的沙土路,在枯黃的原野裏如同一條沒有盡頭的長梯,恍白刺眼的鋪向了遠方的山巒。

蜂擁的人羣從陝西,從甘肅,從鄰近的縣域裏趕來,忍着飢餓,虛弱疲倦地沿着這條路,奔向了能夠活命的地方。

沿着這條路,到處都是瘦骨嶙峋的倉皇逃亡的人羣。路的兩邊,隨時都可以看見因爲飢餓而臥倒的屍體。被拋棄的孩子,爬在乾枯的沙蒿林裏,嗷嗷的哭叫着,他的父母已經不見了影子。過往的人們,他們只是麻木的看看這個即將消失的幼小的生命,揩上一把眼淚,就棲棲遑遑地離開了……

野狗追逐着流浪的人羣在遊走,由於吃了太多的人肉,它們長長伸出的舌頭,紅的像滴血。

生命呵!此時就是一個任意潑灑的墨點,被一個個塗抹在了地母那悲哀的胸前,由着它慟切切的睜裂哀憐傷痛的眼眸。

人類呵!並不是一個無所不能的羣體,面對着飢餓帶來的死亡,他們沒有能力去抵抗,去自救,從而就選擇了不約而同的大逃亡。

他們追尋的唯一目標就是苟延殘喘。哪怕有一線的生機存活,他們都要不擇手段地掙扎着,搶奪着留給自己。所謂的高尚和義務,在饑荒對生命的脅迫下,已經尋找不到他們的影子了。

飢餓的可怕,是因爲可以養育生命的五穀,已經消失在了你的視野之內,並始終尋覓不到。你看到的,只能是乾旱的酷烈,是風沙的肆虐,是人禍的傷害,它們讓土地在破落的年代裏喘息。沒有了糧食的絕望,纔是災難殘酷的緣由,它演繹的已經不是乞討,而是人類精神和良知的大潰敗,並且一發而不可收拾。

我奶奶是一位仁慈的老人,她在這個時候遭遇的一件事情,讓她一輩子也不能原諒自己。

其實,那個時候我家裏也已經就揭不開鍋了,爺爺奶奶大姑父親,一家四口人,就靠家裏僅有的一點米穀糠菜度活着日月。

漫長的年饉饑荒,已經把這個窮家拖垮了。

一天,突然來了一個姑娘,十七八歲的樣子,雖然面黃肌瘦,卻是面目清秀,拖着一條大辮子,喊奶乾孃,求奶救她一命。

奶給了她一塊糠菜餅子,打發她離開。這個姑娘便跪下了,她流着淚說她的爹孃都死在了逃荒的路上,家裏就剩下她一個人了,如果奶能收留她,她願意給奶做女兒。

奶難悵地落淚,自己家眼看都養活不住了,怎麼再能多上一張嘴呢?最後奶硬着心腸,多給姑娘裝了幾塊餅子,把她打發走了。

姑娘流着淚,一步一回頭的離開了。奶望着那個瘦弱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荒野裏,就一跤跌坐在門前,大放悲聲的哭了起來……奶知道,自己把一個花兒一般的生命,給無情地推上了絕路。

奶經常地回憶起這件事,說起的時候就落淚,仁慈的她始終沒有寬容自己無可奈何的絕情。可是,在那樣一個歲月裏,奶的仁慈沒有一點的物質來作支撐,她除了流淚,還能做些什麼呢?

奶奶不願意這樣,那些逃荒流浪的人們也不願意這樣。中國人的禮義廉恥從小就薰陶着他們的精神世界,雖然他們大多是種地的莊戶人,但他們一樣知道人活在世上的價值和應該有的榮譽感。而面對着一個荒誕無能窮兵黷武的政府,無視這樣的人間苦難,作爲社會最底層的莊戶人,他們能怎麼辦呢?

他們原本藏匿的貪婪和自私在生命即將消亡的壓迫中,畢現了。至今想來,這不僅僅是一場饑荒的悲劇,更是那個時代的罪過。

最後,我的家人也尾隨着西去了。同行的還有隔壁的小爺家。

小爺和我的父親同庚,當然也相同的遭遇了一場磨難。

最後,我的小爺失去了他的父親。而我的.父親呢,也遺失了他的小妹。

這始終是一個痛點,深深蟄伏在我們兩個家庭的神經裏傳承了下來,稍一觸及,便會痛徹心扉。

車一過靖邊,就是平地。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車在青銀高速上向西飛馳。沿途一塊塊還堆放着玉米秸稈的田地,一座座炊煙稀疏的村莊,寥落寂寞的沉默在陰沉沉的天光裏。幾個小時以前,我還在溫熱溼潤的關中平原上穿行,欣賞着無限的春光,眨眼之間,卻置身在原來熟悉的環境裏。一時間,竟然對季節的認識有了恍惚的感覺。

這並不是季節的過錯,是我對自己跨過的空間寄予了太多的奢望。人就是這樣,在觀望過輝煌之後總是奢求着它的尾隨,雖然這僅僅就是一個美妙的夢想。

人與萬物,其實就是一種美的融洽的關係,這毋庸置疑。

而人類卻是不完美的,他們由於慾望,往往在自作主張的破壞着這種美的和諧。

善意的謊言,往往是致命的咒語。就在人們嘈哄哄鼓吹着畝產能上千上萬的時候,他們耕種的土地沉默了,最終它以自己的方式告訴人們,沒有節制的吹牛,是要付出代價的。

三年的自然災害加上老大哥的逼債,年輕的共和國經歷了一場天災人禍的摧殘。那原本就是一個被激情燃燒的歲月,中國人的堅韌和不屈服,讓整個世界都刮目相看。

我沒有親身的經歷過那一次的災難,當然也就不能做肆意的妄說。

但是,災難來臨的時候總會有一些哀傷悲惻的故事,成爲了每一片土地的記憶。

我家鄉的這一片土地,在這一次災難的風暴裏,卻如同一個在風暴眼裏的僻靜的小島,呼嘯着,旋轉着,卻始終安然無恙。

雖然同樣是受災,我們的鍋裏還有碎米,糠菜以及各種植物的草籽磨成的麪粉可以餬口。莊戶人只要嘴裏有嚼的,肚子裏有咽的,他們便不慌。他們還可以在貧苦的惆悵裏,咂摸出一點點幸福的味道。

好多從川區裏來逃荒投親的人家,最後把年輕的女子留在了這一片土地上,做了人家的媳婦。他們揹着用女子換來的一斗半斗的糧食,返回了家園。

可不可以說,生活在家鄉土地上的人們是因禍得福了呢?只是這福的背後,藏着人們不願意說破的悲哀,那就是利用了糧食的貴重,裹脅了人家女子的幸福。

我的一位碎奶奶,就是我的碎爺爺用了二升黃米外加一笆斗幹山芋片子從河西人的手裏換回來的。

聽說,我的碎奶奶還是一個初中生。在當時的年月裏,也算是一個知識女性。我常想,以她對婚姻的理解,肯定不是因爲一笆斗山芋片子就可以讓婚姻具有了愛情的性質。

可她最後還是犧牲了自己的豆蔻年華,奉獻了自己的愛情,與我的碎爺相濡以沫的過了一輩子。最後,連一句怨言也沒有。

這是一個由於饑荒而造就的故事,我一直想不透一場沒有愛情的婚姻的可追隨性,而他們卻互相的追隨了一生。你能說,在這一片廣袤而貧瘠的沙土地上,就不會誕生愛情嗎?

都是因了腳下這片土地的緣分,而有了這朵愛情之花,在歲月的風塵裏柔韌而嬌妁的開放。

現在還有人在追溯評說六十年代初期的這一場災難的可怖和它的起因緣故,他們虛妄地借了一組一組的數字,批評和否定了當時政府所有的功過得失,有的甚至假以領袖的私人慾望,做起了文章。不論從哪個層面來說,這當然是有失偏頗。

在公正的總結這一段歷史的時候,我們應該想到爲什麼這一次全國性的災荒,沒有出現人們在歷次災難面前的集體大潰逃,因而急邃地改變了幾個甚至是更多地區的人口整體的結構呢?

車窗外的紅柳灘,就像被一隻手扯着跑,好長的一段路,幾乎是相同的風景。這就讓我對殘冬,有了一絲痛殤的感覺,畢竟是它孕育了春天呀。可是,春天卻固執地滯留在了山之南,久久不肯將溫暖投進這冰寒的空氣裏。

這裏的田地等着上肥,等着播種,等待着一切生機的來臨。我坐的車子跑得飛快,它的速度竟然超過春天了。

而我的思緒,卻還在自己不曾經歷過的歲月裏徜徉,現在和飛轉的車輪一起,奔着家鄉的土地來了。

嘆息,只是爲了已經遠走的歲月,現如今,也被西來的風留在了走過的路上。

畢竟,我的半飽不飢的童年,讓我知道了土地贈與的不確定性,也懂得了一些源自土地和季節的符號。繁華和驕奢不屬於勤苦的莊戶人,屬於他們的只能是勞累和憂煩。

莊子的西邊有一個破土廟臺,據說曾經供奉過關老爺。每逢天旱無雨,便不時有白麪饅頭擺在那裏。這對當時半飽不飢的我是一個莫大的誘惑。因爲嘴饞也因爲好奇,便想去看個究竟。不想被母親緊緊地攥了手,匆匆地離開了。

大地關於飢餓的語言是暗啞的。它只能袒露着自己博大無私的胸膛,茫然的面對着久不落雨的天空。人們知道,他們的豐年或者是饑饉,並不是因爲大地的大方和吝嗇,而是那一方天空,註定了年豐年歉的收成。

莊戶人總是踩着土地的脊樑而跪拜,只是乞求上蒼的垂憐。他們卻忽視了土地的寬厚和樸實,就連一間土地廟,也蓋的矮小單薄,讓虛無飄渺的龍王嘲笑着土地固有的沉默無言。

頂在頭上的天,比起腳下踩踏的土地,更加的神祕,也更加的令人恐怖。

記得鄰近莊子有一個叫麻大鬍子的流浪老漢,飯量甚巨。深秋裏的一天,他揹着半袋子山芋蛋來,讓奶給煮上。然後和爺爺坐在土炕上,抽着煙鍋諞起了閒傳。我喜歡聽古,就盤腿坐在他們跟前,聽得津津有味。

鍋裏山芋的香味馥郁誘人,摻合上兩個老漢的閒傳和他們的旱菸味,直到今天還能讓已經能吃飽穿暖的我垂涎不已。

山芋熟了。那個麻大鬍子一邊往嘴裏胡吃海塞,一邊對爺爺說:大哥呀,我看咱們這輩子是喋不飽了。爺爺抽着煙鍋,搓着光腳板,嘆了一口氣應聲:哎。

當時,坐在一邊吃山芋的我,聽了兩個老漢的對話有些好笑。人怎麼會吃不飽呢,又不是橡皮肚子。現在想起來,卻是有些心酸。一個在土地裏刨挖了一輩子的莊戶人,竟然不知道吃飽飯的滋味,這是一件多麼可悲的事情呵。

家鄉的土地和天空,你們的生靈是因爲你們而存在,而你們給與他們的卻始終是飢餓的酷烈。從古至今,有多少生命因爲這兩個字倒臥在了荒蠻的原野,成了一座座永恆飢餓的墳冢。

我並不是因爲這片土地的荒涼和貧瘠而悲嘆,這是因爲生命的依附,血脈的依附,而對它的過去有一份傷慟的感覺。

現在,到處都在城鎮化,工業化,時代進步的太快了,而我們的土地也在飛快的消失。所有的一切美好,都離不開土地上五穀的養育。可是,誰又能阻止可以孕育季節和生機的土地,被人爲地不斷地消亡呢?

車子終於到了我要歸來的小城。下了車,裹緊身上厚重的衣服匆匆的往前走。街上,到處是車輛,到處是樓房,到處是匆匆而過面無表情的人。

小城的春寒,阻止不了人們奔波的腳步,他們的忙碌是因爲生計。

不遠處的街邊,有一大羣人,站着的,蹲着的,還有半睡不醒靠着牆的,他們扛着鐵鍬,拿着工具,左顧右盼地等待着。不時有開了小車的老闆摸樣的人來,左挑右選,就拉上幾個人走了。剩下的,依然在等候……

他們就是農民啊。可是,他們離開了家鄉親親熱熱的土地,麻木的站在寒冷的風裏,被人像工具一樣的挑來選去。

我匆匆的往前走。我和他們一樣啊,即使今天不站在這裏,那麼明天呢……

忽而,我看見不遠的一株杏樹,它的花苞初綻,露出些微微的粉白來,終於讓人看見了季節置換的影子。

眼睛不由得溼潤了。春天呀,你這個調皮的傢伙,到底趕在我的前面來啦……

2017年7月30日於鹽池花馬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