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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子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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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子大名路玉泉,小玉子原本是長輩們對他的愛稱,叫來叫去就成了全村人對他的愛稱,就連話還說不清的孩童見了他,也會學着大人的樣兒脆脆地叫上一聲:小玉子!小玉子就故意裝作生氣的樣子把那張天生的喜氣洋洋的笑臉拉下來,呵斥道:小屁孩,不懂規矩,叫大爺!那小孩就向他做一個鬼臉,哧溜一下從他身邊溜了。他那張原本就拉不下來的臉子立即又恢復了活色生香的生動模樣。

小玉子散文隨筆

小玉子長得不高,身材單薄,小臉小胳膊小腿的,就連小臉兒上的五官也都小眉初眼的,然而卻有趣。

一雙黑眼珠子在薄薄的眼皮子裏滴溜溜轉動,透着莊稼人少有的精光,一撮濃密的黑眉毛隨着眼珠子的轉聳動着,一忽兒挑起,一會兒垂下。兩張薄嘴皮子配合着眼珠子的轉動,一上一下地翻動,吐出來的話或讓人愣怔或讓人捧腹――小村裏,他實在不是一般的人。

鄰居家蓋新房子了,打地基,需要打夯,打夯這活計,人人會,不過就是出大力嘛,七八個大男人,一起把一個百來斤重的石頭墩子在地基壕子裏擡上擡下。但是中間把夯子木頭把手的夯頭卻難尋。這個人一要把控住夯子的平衡度,夯子的一錘一錘下去往哪個方向落腳,這個人必須把握好,二要掌握住所夯地面的瓷實度,地基夯到哪個瓷實程度了,該不該往下一個部位挪移,這個尺寸也得心中有數。說白了,這個把夯的就像一個舵手,地基打得好不好,夠不夠結實,全在他。然而,光這些還遠遠不夠。他還得管喊夯,所謂喊夯,就是隨時隨機隨地編出一個個順口溜來,底下的人跟着“喲嗨”一夯落下去,他再接一句,隨夯的再來一句“喲嗨”。一句話,夯頭需要一個全才的人來做。

在楊樹拐這個八九百口人的小山村裏,再也找不到一個比小玉子更合適的夯頭了。

如果是冬天,正逢太陽東昇,迎着紅紅的日頭,他就會喊:太陽出來了呀,下邊的“哼嗨”,他再說像個大火球喲,哼嗨,照在我身上喲,哼嗨,暖呀暖烘烘喲,哼嗨,勝過大火爐喲,哼嗨,暖和和的小天兒呀,哼嗨,大夥一起來擡夯喲,哼嗨,把地夯踏實了,哼嗨,住上新房子喲,哼嗨,心裏邊踏實喲……

如果一個小孩走過來,他會說:一個小泥孩喲,哼嗨,走呀麼走過來喲,哼嗨,一桶清鼻涕喲,哼嗨,長得像線繩喲,哼嗨,拖到腳底板喲,哼嗨,一下絆倒小泥孩喲……待小孩聽出來是戲弄他,就惱了,撮起小嘴,對着小玉子的方向“啊呸”,一口唾沫射出去,正好落在小玉子的屁股尖子那兒,大家夥兒哄一聲笑了,一恍神忘了擡夯,小玉子來一句:小屁孩,你給大爺我招捂着點(方言,小心着點),小心我割了你的小雞雞!

小孩聽了,倆小手在眼睛那兒摳撥一下,扮了個怪樣兒,隨着一句“小玉子希(是)壞銀(人)!”跳着腳跑了,一羣人笑了,小玉子抹了一下屁股後頭,把那口子唾沫揩到夯把上,朝大家夥兒自嘲似的擠眉弄眼一番,接着編:從村東頭喲,過來一個大閨女呀,大閨女長得美呀長得浪,一雙媚眼子喲,勾呀勾人魂喲,一下勾走了海青的魂喲,海青得了相思病喲,一病不起臥在牀喲,老孃問他這是爲哪般喲,他說大閨女勾走我的魂喲。海青娘請媒婆喲,把海青的媒來做喲,彩禮出了十八擔喲,總算抱得美人歸喲,一睡睡到日上三竿喲,娘來喊他起牀喲,隔着窗子他對娘說喲,老孃你急個啥哩,一十八擔的彩禮一夜咱不睡夠十八回不是虧了?他問:大家說虧不虧呀?七個大漢一起粗聲耀氣、嘻嘻哈哈地說:虧了!夯子也忘擡了。他又接着編:擡夯的大爺們喲,一說大閨女喲,就忘了幹啥喲……八個大爺們個個眉眼裏跳着歡騰,嘴巴里跑着嘻哈,一起用勁兒把夯子擡得越發歡了。

小玉子家跟村裏大多數人一樣祖祖輩輩都是種地的,既然祖祖輩輩是種地的,那作爲農民的兒子就接着種唄,誰也沒想更改過,誰都覺得種地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事。小玉子像村裏大多數人一樣跟着父輩們學了石匠、瓦匠,農閒時就憑着這倆手藝背井離鄉四處打工掙錢。

忽然有一天,小玉子不出去打工了,他找師傅學了炸油條、糖糕手藝,在家裏盤火支鍋炸起了油條。

村裏那些腦子落後、思想頑固、上點歲數的人就撇着兩張癟嘴皮子,說,諾也中?就憑賣根油條,就想養家餬口?想得美!小玉子這是想逃懶呀,不去做工,卻在家鼓搗這個,他這是不想好好過日子了。一個人帶頭,衆聲一齊附和:就是,一個莊稼人還做什麼買賣!肯定掙不了錢,賠不干他!語氣裏透着一點嫉妒,一點嘲諷,還有等着看小玉子賠錢後的幸災樂禍。

小玉子面對村裏人的議論紛紛,一概不理,全當沒聽見,繼續按着心中的設想緊鼓密鑼地幹着。搭棚子、砌鍋臺、支大鍋、買一應用品。

小玉子的媳婦長得人高馬大,身板結實。每天早起,他負責生火熱油,媳婦負責挑水和麪。然後媳婦站到案板前,揉麪切條,他則站在油鍋前負責夾油條,捎帶着爲村裏人稱油條,收錢。待炸得簸籮裏堆起了小山一樣高的油條,就關火收竈。媳婦在家裏邊做飯幹家務,邊向村裏人賣油條。小玉子則把一張柳條簸籮設在大架子自行車後座上,登了車兒去鄰村各村子叫賣。

賣油條嘍,好吃不貴的油條嘍,又香又脆的.油條嘍,熱乎乎香噴噴的油條嘍……那一聲聲被他拖長了的脆亮的叫賣聲帶着一種微微的顫動,被他像拋珠子似的,一句一句,不急不緩地拋出來,在半空裏翻着跟頭,再脆脆地、柔柔地傳向娘們小孩兒的耳根子裏。剛剛睡醒的小孩兒就朝正在燒火做飯的娘嚷嚷:娘,油條,我要吃油條。娘早就被那一聲聲叫賣聲惹得屁股癢癢了,正想着得去買或者拿麥子換一點給婆婆和孩子吃。聽到孩子這麼一嚷嚷,假裝生氣地拉着臉子斥一句:光知道吃,快起來給豬割草去!一邊卻趕緊把抓柴火的手在抹布子上揩了揩,急急地走出街門,奔向小玉子的自行車。小孩子知曉娘不會真生氣的,嬉皮笑臉地向着娘吐一下舌尖尖,就開始磨磨蹭蹭地起牀。

小玉子的倆腳上下翻飛,車軲轆撕拉拉往前滾動,周邊村子裏落了一地他的足跡,他的唱腔般的叫賣聲爲寂寞的鄉村平添了一分活潑潑的生機。

日子,隨着小玉子的車軲轆飛速向前滾動着。滾着滾着,把倆孩子滾大了。同齡人都開始爲孩子討媳婦犯愁了。

村子地處半山腰,交通閉塞,種地要靠肩扛手提、擔挑,配上小獨輪車推,若用小獨輪車推的話就需要兩個人,一個在前頭用繩子勾了車頭,彎了腰吭哧吭哧拉,一個在後頭撅着屁股、合着身子呼哧呼哧推。還不高產,累死累活一年也就混個肚子半圓。

這樣的小山村,誰家的姑娘願意嫁呢?有姑娘的人家,還不怕,大不了拿姑娘換個媳婦,或者跟男方家搞條件,要麼負責把兒子的戶口遷到大村,蓋起至少一層樓,要麼出個大價錢彩禮,自家再用這彩禮娶貴媳婦。小玉子就不行了,就倆兒子,拿村裏人的話說,兩個獨蛋子小子,可要作難了!

小玉子照樣每天樂呵呵地炸油條、到各村叫賣,卻神不知鬼不覺地不知何時就把倆兒子的房基地給買到村子下邊距村子三裏地之遙的開發區了,開發區是村委會找收入在二級公路旁開發的住宅區。小玉子不但一下買了兩個房基地,而且還都是頭排!頭排呀,有幾個人買得起,不但價格貴不說,聽說將來蓋起來還要統一規劃,最起碼樓房外面得全部粉刷,臨街的一面得貼瓷磚。小玉子不但買了頭排,而且還一下買了倆!這消息就像誰冷不丁在小村扔了一顆炸彈似的,啪一下子,沸沸揚揚,驚動着人們的鼓膜子,驚得人們一愣一愣的,眼珠子一瞪一瞪的。人們還沒從愣怔中回過神來呢,人家小玉子又緊趕着蓋新房了,一下倆座,齊刷刷,一律紅瓦藍牆,靠街的一面貼了馬賽克瓷磚,那些先前等着看小玉子笑話的人此時不得不揉着被馬賽克瓷磚晃得有點不適應的眼睛說:還是人家小玉子,腦子就是好使!

小玉子的倆兒子都是媒人主動上門說媳婦的,而且,倆媳婦都長相不俗,且腦瓜子靈動,人們都說,小玉子家這倆媳婦,一看就是像他公公小玉子一樣,是做生意的料。

小玉子先給已到婚齡的老大操辦了婚事,老二的先定下了、記住了。

村裏人對小玉子豎起了大拇指,外加一堆嘖嘖聲魚貫入耳。小玉子那張長年被油煙薰染的黃臉皮子便皺成了一朵山菊花。他嘿嘿,嘿嘿笑着,臉上的得意如水一樣氾濫,掩也掩不住。

小玉子逐漸把炸油條的事推給媳婦和兒媳,他又找了一個新行當――騎着那輛走起路來除了鈴子不響,全身到處叮鈴噹啷響的自行車走街串巷給人說媒了。

他懷揣一個小本本,本子上記着方圓數十里各村大姑娘小夥子的信息,一個村兒一個村兒地跑,一家兒一家兒地打問。見面先喊老哥子,老嫂子,忙啥呢,遞煙送火,一副笑臉兒送上去,再難纏的主兒便也軟和了。他的小眼珠子一轉兩轉,再一轉,便猜透了主兒的心思,倆嘴皮子三翻兩翻,再一翻,那事兒便有幾分希望了。那些年經他撮合的小夫妻不計其數。

小玉子的老二也娶媳婦了,相繼給他添了孫子孫女兒。

小玉子和媳婦高興得每天都合不攏嘴,尤其他媳婦,笑聲愈發脆亮了,身架骨也越來越粗壯了,身上的肉喧騰得像剛出鍋的大白饅頭,雙下巴垂在下巴頦那兒,一副富態樣兒。

正應了那句”人有旦夕禍福,月有陰晴圓缺”。誰想到呢?剛剛四十八歲的媳婦有一天忽然就倒在了炸油條鍋子旁,倒下了就再也沒有起來。

小玉子紅着倆眼珠子把媳婦埋了,那顆總是昂着的腦袋耷拉下來了,那總是神采奕奕的臉霎時像霜打的茄子般布了一層灰色。這樣的狀況沒有持續多久,小玉子的腦袋就又昂了起來,他的臉也重新活泛了過來,不但那層死灰色不見了,而且還多了一層不易被人察覺的紅暈,精氣神兒像那早起啼鳴的大公雞,抖抖擻擻的。他的變化被細心的人發現了,就開他的玩笑說,小玉子,你不會撞上桃花運了吧?看你美得!

小玉子就又用他一貫的表達不好意思的方式嘿嘿着。

還真被人猜中了――小玉子確確實實是撞上桃花運了。

小玉子的大名這幾年在方圓數十里的村子裏無人不曉,居然被一個比他小十來歲,剛剛被有了錢的丈夫拋棄的女人看上了。女方說嫁給小玉子,她啥也不圖,就圖個依靠,圖個踏實,圖有個家。自己雖則帶了一個女兒,但帶的那份離婚分來的家產足夠養活她和女兒了,用不着小玉子養活,將來也絕不參與分家產。

小玉子本來覺得這事是鐵板上釘釘子――準成。誰知,事物有時總是不朝人希望的方向發展,而是像妒忌你似的,淘氣地給你使起了絆子。

當小玉子向家人表達他想再娶的願望時。他的倆兒子,二兒媳都沉默着,大兒媳卻一下站起來,挑着那雙臥蠶眉,瞪着一雙丹鳳眼,說,這不大好吧?你都整大歲數了,還再什麼娶,不怕人們笑話嗎?再說了,人家會怎麼看我們,還以爲我們忤逆你,不要你,讓你再成個家呢!

小玉子心裏想,過了年兒,我不就才四十九歲嘛,哪兒就恁大了?啥笑話不笑話的,人家城裏人八十歲還再婚呢,八十多歲還能生兒子呢!但是他看着老大媳婦一張被寒霜覆了的、能寒死個人的臉,嘴上卻不敢說出來,只諾諾着:又不用管她,她有錢……

“這與有錢無錢無關,與我們作兒子媳婦的臉面有關。”大兒媳冰冷的話透着一股子寒氣直直地裹向小玉子。小玉子拿眼怯怯地覷他倆兒子。倆兒子卻像沒事人似的,坐着巋然不動。好半天老大才開口說:“爹,我覺得梅芳說得沒錯呀,你看你不愁吃不愁喝的,悶了有我們一大家子陪着呢,再什麼婚嘛,真的會被人笑話的呀,你看我青琴嬸子,寶柱叔死時她才三十來歲,不是也沒再嫁嗎?”小玉子心裏罵一句“小狼羔子,她是女人,她撂不下她那一窩崽子,你老子我是往家裏娶,這會一樣嗎?我娶個媳婦,也不知礙着你小狼崽子的啥事了?”他看着自己一手養大併爲他蓋房娶了媳婦的大兒子,倆嘴皮子吧咂了好幾聲,生生地把那些話嚥了下去。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又找了本家有威望的長輩試圖去說服兒子媳婦們,卻終究沒有能夠說得動。那個看上他的小媳婦一年後嫁人了。

小玉子不再是小玉子了。

他不再炸油條,也不再走街串巷給人說媒,而是重新捲起他那已扔了二十年,早已失卻溫度的四兩小鋪蓋往工地打工去了。

老大媳婦生了二胎,是對龍鳳胎,讓他回來幫忙帶孩子,他出了大價錢用了人幫他媳婦看管倆孩子。他不願意回來,回來得一個人住老院,得一個人生火做飯,得像個老孃們一樣看管孫男娣女們。

一天勞累下來,小玉子躺在潮溼的地鋪上,盯着石棉瓦屋頂出神。一會兒那裏走出了他的脯板身大的媳婦,一忽兒又走出了鄰村那個女人,他哎地嘆息一聲,在一羣小年輕們烏冒喝叫的打牌聲中暈沉沉地睡着了,睡着了的小玉子嘴邊又掛起了他前些年一貫燦爛的笑,他又嘿嘿嘿嘿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