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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看的霜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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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霜來時,我的鼻尖通紅,手腳冰涼。這與我穿多少衣服沒有多大的關係,可能霜來時,我身體的血流緩慢了,就像進入冬天的河流,慢吞得幾乎靜止。我相信,沉靜下來的不僅是流速還有它的質地,在它清涼的表面開始透出冰樣的光潔時,霜就來了。霜簡直在我的期盼中到來。

最好看的霜散文

霜坦陳在我面前,它細細沫沫的文弱粉質,黏附在葉片上、小石子上、雜草上、門前的臺階上。然而,我看見的是河流彼岸的霜,像雪,小雪,均勻地鋪灑在沙石上,江水幾乎停止了流淌,一兩個運載行人的駁船遠遠駛來,然後哐鐺一聲靠岸。這個哐鐺聲在寂靜的霜前,本來是沒有聲響,但闊大而平面般的江流硬是助長了風的力量,哐鐺聲就被風送出來,狠狠砸在人的心上。所以,霜風,靠着河流的霜風很厲害。

很多年,我這樣在江風裏等候駁船靠岸,再上船,走進船艙裏,在左右靠着船舷的長條凳上尋找一個位置,我會拿出預先準備的紙巾擦乾淨,拉下身後被江風掀得老高的破油布,坐下來。我懶得動下身體,長久保持剛剛坐下的姿勢,右腿翹在左腿膝蓋上。有人在我面前經過,我視而不見,冥思於胡亂的想法中。背後的破油布不時被風掀起,風猛烈灌進來,嘩啦啦地摔打在我臉上,我的長髮凌亂地飛舞。開始是任油布上下起落,當我的後背開始有深徹的涼意時,我才轉身伸出右手用力拉下破油布。

一聲說不上什麼味道的汽笛聲,嗚——單調、老生常談,簡單的一聲,只告知——船靠岸了。我站起來,活動下身體,走出船艙。眼睛始終盯着岸邊。紅色的摩托車邊高大的身影會點燃我的興奮,我的腳步加快了。

實際,很多時候,我下班走出船艙,天已經黑了。船上的昏黃燈光倒影在夜晚的江水裏,混沌不堪。如果有月亮,圓或者缺,都不錯,浩瀚的長江能很好地收容光亮,一點點反射到我眼睛裏。沒有霜的日子,月亮送來霜微涼的霜意和輕柔的光潔。

他喜歡把摩托車駕駛得飛快,一直超越,樹木,房屋、行人、車輛,我緊緊貼着他的後背,雙手環繞他的腰際。在路途的波折中,車子顛簸,把我們的身體分開,他會伸手朝後拉近我的身子,把我的手捉在他的肚子上。我冰涼的雙手被溫暖傳遞了熱量,熱量通過血液傳遞到我的身體裏。

他有超乎我幾倍的熱情,熱衷於一切健康、熱烈的活動。在他每每徵詢我的意見,我總是喪氣:這樣啊,算了吧。我天生地隔絕周圍,幾乎沒有什麼運動愛好。他帶着憐惜說:這怎麼行呢?他給我準備多種球具,帶領我走下樓梯,揚起羽毛球、乒乓球拍,甚至籃球。而我似乎有着冷僻,厭倦周圍。我身體的冰涼一定傳染了我的眼睛,漠然、孤獨。這不是我故意而爲,而是我從小的經歷培植的習慣,一個人沉浸於自己的想法。

在我們宿舍後,有一片荒田,荒田下是低矮下去的漁塘。他竟然借來了鐵鍬和鋤頭,帶領我開荒了。他把袖子卷得老高,鋤頭飛快地上下起落,我站在田埂上,雙手插在口袋裏,看着陽光慢慢曬紅他的臉龐。他在勞動的當兒,不時轉身,說,你看,這裏有野海椒。我打量一叢胖墩墩的植株,尖細的綠葉密集着,蓬勃成一個小傘形,傘形中間有尖細的辣椒朝上舉起。我蹲下身體,撫摩它們,我後來喜歡一切植物,正是從這一株野海椒開始的。也許是我的專注激發了他,他用鐵鍬在海椒周圍挖開,說要保留在我們的菜園裏。他又扯斷纏絞在雜草上的細弱藤條,興奮地叫道,快來看,這是苦瓜。他說的苦瓜不是那種青白顏色、表皮上有均勻的疙瘩覆蓋的蔬菜,而是一種野生果實。野生苦瓜清甜,你嚐嚐,他的話音剛剛落下,手掌就在我面前攤開,兩三個苦瓜,成幾何倍縮小的西瓜模樣。他嚴肅糾正,根本是兩個概念,西瓜是紅瓤,而野生苦瓜是白色的汁液。我撕去西瓜般的表皮,晶瑩的內瓤被牙齒破碎,甘甜的汁液在嘴巴里飛濺。

我跟在他的後面,種下了青蔥。綠色的蔥苗給我帶來滿心歡喜,我們還撒下了菠菜種子。我記得,那是秋天的傍晚,他從門房老頭借來了糞桶,擔着糞水,搖曳着穿行,在田埂上不時大聲吆喝,不要挨着我啊,糞水會潑你身上的。當他剛剛放下糞桶,我圍攏上去,餘波未平的糞水盪漾出來,潑灑在我鞋子上。我出於本能地跺腳,立圖跺出濺進皮鞋裏的糞水,那一次,我哈哈地大笑,一點也不在乎污穢的鞋子。我們給腳下的幼苗淋水、淋糞。以後連續幾年,我們吃着自己種植的蒜苗、青蔥、白菜、辣椒和西紅柿,在口福中,我一點點地靠近溫暖的世俗生活。

可是,這些又與霜有什麼關係呢?正如我的文字,將會爲他記下什麼?相遇,經歷,離開——這樣的路途,童年不幸的我早已諳熟,在人事前,我人爲地保持一種清涼的距離。在人前,我那麼冷漠,迫不得已的交流,又口拙得要自己難過。如同他需要運動一樣,我選擇了用文字訴說。我從不曾想到,我會用霜來爲他說什麼。

你簡直冷血——他的嘴脣狠狠吐出這句話時,確實是一個起霜的夜晚,在長江的一個渡口。是霜剝奪了我身體的熱量,也是霜贈予我熱量和光潔。在霜起之前,我們在一個熱鬧非凡的酒席上,他帶我參加他的同事邀請的聚會,酒精助長了口舌的爲所欲爲,他的同事,熟知我和我成長經歷的男人,斜睨着醉酒的雙眼,我一直害怕這種熟識象徵的洞悉,我常常被這種洞悉無端消弭了勇氣和信心。在醉酒的手伸向我面前的酒杯時,我慌張拒絕。他禮貌地接住敬酒的杯子,醉酒的男人找到了對象,展開了口舌——你的岳父真是沒有白活,豔遇……血就涌上我的腦門,我轟地站起,奪過他手中的酒杯,朝着攪拌口舌的男人潑去,啪啪——酒杯在水泥地上摔出清脆的響聲。那一刻,喧鬧靜止了,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我們。衆目睽睽下,男人抹着臉上的酒水,右手的食指單個伸出,指向我。而他在罵罵咧咧中,小聲地勸告,竟然向男人遞去了紙巾。

滿心委屈。我緊緊抿起嘴脣,轉身離開。在酒店門口的臺階上,我站住了,天上的月亮簡直是別在女人髮髻上的銀針,一勾白色而已。但地上明晰得很,在兩個大花壇的綠葉上,我看見細細沫沫的霜,它們映出瞭如月的光亮。我大步走下臺階,上了公路,公路通向長江的輪渡口。冰涼的風透過我的衣衫,我沒有覺得多大的寒意,我習慣冰涼。有時,我左手握着右手,傳遞着彼此溫度,而這也只是習慣而已。

冬天的渡口在天黑前肯定收渡了。月光柔弱地投影在我身上,天地一片銀白,我站在大堤上,顯得弱小又高大,沒有車輛和行人,只有我和我的影子。我側頭,發現我倒下的影子細長。長江慢吞得幾乎靜止,沒有任何聲響,風聲在這宏大的安靜中也停止了囂張,自覺地收起聲音。走下大堤,朝岸邊走去,岸邊岩石有一半浸泡在水中,而岩石上面有很充實的白,我的腳踏在上面,能感覺岩石上被擠壓出的水漬在輕輕流動。江面白得晃眼,我抱緊了自己,心中滿是清寒。

突然,他的手搭在我肩上,我身子僵硬,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江面。他用力扳過我肩膀,我們開始了爭吵。在我說着“虛僞,諂媚”時,他向我伸出右手食指——你真是一個冷血動物。我啪地打向他的右手,他用力地捏住我伸出的手腕。我忍住疼痛,冷不防向着他臉龐伸出手掌……

我們呆住了,他捂着臉。我想說什麼,但我的嘴脣就是緊緊閉着,不肯發出一點聲音。江風在靜默的時間裏加快腳步,灌向我的身體,我打了個哆嗦。轉身,發現江邊的霜下得厲害而寒冷。在我因爲固執而屏息出一種絕對的平靜上,我似乎感覺我腳下岩石縫隙裏的草和其它綠着葉子的植物有輕輕的顫動,那是霜落下來的聲音。白色的霜合謀慘淡的月色,開始迷濛我的眼睛。我跑上大堤,再下堤岸。他推着摩托車跟在我的後面。

在我記敘那個夜晚,我選擇霜作爲媒介,正如他在不久前給我的書信裏也以霜作爲媒介,我們或許只是在生活中提煉出,心靈的溫暖和寬闊是愛積澱的碩果,然後被我們幸運地採摘。

事實是,總有一些意想不到的設置,在我們之間,我們能否跨越?下霜的夜晚,我在前面走着,一路想着他在衆人前爲了不破壞他和同事的和諧,竟然捨棄我的尊嚴,他的心靈並和他的言語並不一致,甚至僞飾、做作。我被自己的想法一再激勵,加快步伐。友誼大道,道路被劃成方塊翻修。右手是一排排分出若干岔路的民居,我繞着路途上的方塊,故意限制後面的摩托車順暢地跟上。我挎着皮包走進一條巷子,實際是民居前的小路,而久遠的民居準備拆遷,小路被夜霜和月色塗抹得朦朧,緊湊的房屋倒影又遮蓋了月色留給小路的光芒。我的右手在抓住肩上皮包時,一個人影跳到我面前,高大而魁梧的身形,我下意識驚叫——你幹什麼!男人背對着月色,面容模糊的`很,右手迅急拉我的皮包,我皮包裏有才辦理的房產證件和若干現金,我的思維提示我——抓緊皮包。幾乎也是潛意識,我死死用雙手和男人爭奪皮包,哭喊的聲音急切、慌亂,在黑暗、僻陋的巷道里突兀極了。

他呼喊我的名字跑來,面前的男人鬆開手,轉身就跑,被他拉住了衣角。他們糾纏在一起,男人突然掏出小刀,應該是匕首,反射着月色,蒼白而銳利,刺痛我的雙眼,我驚恐地尖叫——不要這樣,快鬆手。但是他執拗地抓住男人不放,慌張的男人快速地揮舞匕首,匕首沒有方向砍進他伸出的左手臂裏,男人轉身就跑。

我能感覺溫熱的氣息在空氣中流淌,血的甜腥味被夜風擴散,強烈地充斥着鼻子。我的淚水出來了,哽咽着問他,疼嗎?他安慰我,沒事,沒事的。在一傢俬人診所裏,他的左臂縫了7針,而後留下了蜈蚣般的疤痕。

或許是一種內疚,也可以算做闡釋——我向着侮辱的臉龐潑酒,不過是阻止和教訓,我的尊嚴建立在守護祕密上,那些埋葬在時間裏的痛楚,總會在不經意間探出頭來,剝奪我的自信。我斷斷續續地說給他聽,很小時候,在原野裏,我要走長時間路途,尋找我風流的父親。在舉家遷移城鎮後,我趴在值班室的窗戶邊,被女護士看見突然尖叫,父親拉開門,拳頭在我腦門上種下了包……過早來的課題在童年心靈經久辯證、撕扯。而少女時期,在熟識的小鎮上,自我隔離出一份漠然和封閉。把熟識當作對祕密的泄漏,把洞悉當作卑弱的見證……多年以後,我在文字裏,勇敢地剝開水草般的掩飾,姑且作爲直面。而他的聆聽,何嘗不是我面對的另一個自我,我說出,意味我對自己孤僻癥結的梳理。語言顯然沒有文字敘述的優勢,是我輕微自閉而爲,凌亂不堪的言語中,眼淚突然紛亂。捂着臉龐的雙手,被他用力拉下,被他溫熱的雙手緊緊地握住。那一夜,霜下得很緊,當它覆蓋冰冷地大地時,留給大地的還有澄澈、光潔……

結婚後,我們被長江隔開兩三年,我在長江南邊上班。大約半小時的水上距離,橫亙在每週之間。我們書信不斷,而電話、手機已經普及,但我執拗用文字表達,在鋪敘裏逐步補救被封閉的日子,也開掘了一條路途。至此,我恍悟,現時的爽朗和靜謐源於傾述和釋放的合力開拓,而文字也成爲我日常的需要。

總不是在同一個城市,他去培訓、出差,而我工作頻繁調動。書信一路跟隨我們,他有我始終願意迴歸的閒適和隨意。

在信中,他寫道,在月色初起的夜晚,他看見池塘邊的白霜,就想起要告訴我。這是康?巴烏斯托烏斯基在《洞燭世界的藝術》裏引用一個畫家的話,“每年冬天,我都要去列寧格勒那邊的芬蘭灣去,您知道嗎,那裏有全俄國最好看的霜”,而他又引用,在他給我的信中,他不斷向我提起霜,霜是他表述的媒介,最好看的……恰如霜,霜呈現的意象,微涼、澄澈、光潔、靜謐,被喜歡的人喜歡。他向我說起,細沫粉汁的霜,在他尋覓的新房子旁邊的池塘上鋪陳。而難得的是池塘竟然在院子裏,靜謐隱藏,坦然袒露,楊柳垂着枝條,東邊邊角上是一叢蘆葦蕩,潔白的鷗鷺和灰僕僕的野鴨子在碧綠的水流上飛起,落藏。房子另一邊是一長條的玫瑰傍依的道路。房子前面是小小的園圃,有香樟、冬桂、梔枝花、紫羅蘭樹、無花果樹。

我一遍遍地在腦海裏想起,他告訴我的,還有康?巴烏斯托烏斯基,不知道名字的畫家的意見,最好看的霜,在水流旁邊,霜冰涼得徹底也澄澈得徹底,帶着光華,投射在我滿心的期盼中。江風暢快地逶迤,而河流不動聲色,駁船緩慢行駛,哐鐺一聲靠岸。溫暖總在。在歲月的輪迴中,霜糅合一枚明月的氣質,它孤獨地走來,滿身澄澈,投射還要照耀。

我們在紙上約定,在霜真正來到的日子,一定去長江中心沙洲一處江水迴流地方,看霜。這是我的發現——沙洲佇立江心,和另一處沙洲隔水相望,東流的長江在沙洲南邊竟然迴旋,倒流在兩個沙洲之間。時光停駐,微涼、靜謐、清澈和光潔中,有最好看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