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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磨把我的性子磨得越來越細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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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隋不召進隋家老宅大院的次數增多了。老人看見素,也看抱朴。他嘲笑抱朴算賬,說賬這個東西是人世間最糊塗的,人弄出賬來本爲了聰明,算來算去也就糊塗了。抱朴知道父親是怎麼死的,後來一直迴避算賬。但那個承包大會終於還是誘惑他抓起了算盤。

老磨把我的性子磨得越來越細的散文

有一天黃昏從遠處飄來了跛四的笛音,隋不召聽了一會兒警覺地對抱朴說:“笛音變了!”

抱朴屏住呼吸聽着。笛音果然一改它幾十年的聲色,抱朴驚訝地呆住了。它過去一直是尖尖酸酸,孤寂而悲傷,而今卻透出了一種不能遮掩的、像是偷來的歡樂。這笛音原來曾是窪狸鎮光棍漢永恆的音樂,而今倒變得再也不能讓人習慣。隋不召說一聲“我去看看”,就走了。

抱朴再也無心做事。他的心一直慌慌地跳動,焦躁不安地在屋裏來回走動,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深夜裏,笛音消逝了,他才躺下休息。可是睡不着。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叔父隋不召伏在窗外喊着他的名字,告訴:

“小葵嫁給跛四了!”

接下去抱朴的頭顱像被擊了一拳,嗡嗡地響。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跑出了廂房、跑出了院子。他嘴裏咕噥着什麼,一直跑到老趙家的小巷子裏。他用手砸着窗子,直到小葵手扯小累累站在了窗子的那邊,他一雙眼睛看着

她又瘦又白的臉,問:“真的嗎?”窗子那邊答:“真的。”“什麼時候?”“前些天,鎮上人忙着開大會那會兒。”“啊啊,啊啊……小葵!你該告訴我一聲!你該等等我!”抱朴喊道,抱着頭顱。小葵用牙齒咬着嘴脣,搖了搖頭:“我等了你幾十年。我那天一照鏡子,見裏面的人那麼多白頭髮。我哭了。裏面的人也哭了。我們倆互相叮囑:再也不等了,再也不等了……”抱朴難過地蹲在了地上,喃喃地說:“可是……有小累累!把他還給我吧,他是我的孩子。”小葵冷冷地回答一句:“不。他是兆路的孩子。”……抱朴眼前又閃過了那個暴風雨之夜。他朝着玻璃舉起了拳頭,又緩緩地放下。他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見素正在他的廂房裏等他。抱朴進門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扳住了他的瘦削的肩膀。見素感到了那隻大手在劇烈地抖動。抱朴用手撫摸着見素的頭髮,一聲不吭。見素看着哥哥的眼睛說:“叔父剛纔來了,你不在,他又走了……”抱朴點點頭:“走了,她走了,乾乾淨淨了,無牽無掛了。他們都走了——你不是也要走,要進城去嗎?老隋家啊,老隋家!老隋家的人啊……”見素安慰着他,讓他休息,告訴他明天還要去看老磨。抱朴緊緊握住弟弟的手,乞求般地說:“不,你不要離開我,今夜你不要走!你在這兒跟我說話——我一肚子話想說給你聽,我悶死了。小葵走了,你也要走,我說給誰聽?我說給老磨屋?我說給這間廂房?見素啊!你不要站着,不要這麼直眼瞅着我,你坐下,就坐在炕上吧……”

見素慌慌地坐了。他第一次見哥哥這樣,心裏可憐起他來。他想安慰哥哥,可又不知該說什麼。小葵嫁人了,她永遠地屬於別人的'了。抱朴愛這個女人愛得要命,見素對這個清清楚楚。他在心裏說:“抱朴啊,你忍受着一切,坐在老磨屋裏,如今算是得到了報應。沒有人能幫你了,可憐你也是白搭。”

抱朴用抖抖的手去捲菸,卷得不成型兒。見素給了他一支香菸。他急急地吸着,吸了兩口又拋掉了。他問見素:“你罵過老隋家人‘窩囊’?”見素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他狠狠地點着頭:“你罵過。罵得好。我現在也想這麼罵。眼盯盯地看着她走了,走沒了影兒。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好像就爲了折磨人才活下來一樣。自己不高興,也不讓別人高興,這他媽的算是什麼怪人!有話都悶在心裏,悶一個月、一年、一輩子,就像悶麪醬一樣,悶得全變了色兒!從來沒有痛痛快快說過話,身上的血全瘀在那裏,真想照準自己隨便哪裏扎一錐子。流血了,疼得在地上亂滾,喊裂了嗓子,喊得他們退開老遠。

想是這麼想,從來也沒有那樣的膽子。什麼都不敢。那就趴下過一輩子吧,偏偏又不能。偏偏又知道恨、知道愛,知道在暴雨天裏往外跑。有時候像被熱水潑了一樣,燙得難受,老想蹦起來。咬住牙,挺住,一聲也不吭,一聲不吭啊。我要過小葵,我身子被雨淋得溼淋淋的,就這麼抱緊她過了一夜。她是我的,我不要別的了,我可以窮,可以被人踩在腳底下,可是我要小葵!我沒有一天不這樣想,也沒有一天敢去找她。這樣過完了十年、二十年,我和小葵都有了白頭髮。我到底怕什麼?怕兆路那雙眼,我老夢見他在陰間裏瞪着我。我還怕老趙家,小葵是老趙家的人。我也怕自己,怕老隋家。老隋家的人不該有家庭,不該有後代。可是老隋家的人也是人哪,老隋家有女人、有男人。老隋家的人世世代代都重名聲,名聲變得一錢不值,也還是爲名聲去費腦筋。我剛纔說了怕這怕那,最要緊的一條還沒有說,就是怕那個名聲。小葵把她給了我,那時候兆路還活着,她倒什麼也不怕。我真可惡。我怕鎮上人說:老隋家有人趁別人闖東北的時候奪了人家的老婆。我戰戰兢兢地迴避着這句話。小葵過得多苦,兆路死了,我該把她接到咱家裏來!我是個小人,我再也不會瞧得起我自己。小葵是好樣的,她咬咬牙走了,像個男子漢。我倒像個女人。我這輩子想着她……不,我該從現在起忘了她。把什麼都忘了吧,只記住一條:我這個人真窩囊……”

見素第一次聽哥哥這樣痛心疾首地剖析自己。他激動地打斷哥哥的話:“別說了,別這樣說了!你是個好人,比我好多少倍。你往狠裏罵自己,我真害怕……哥哥,你是老大,老隋家的苦你受得最多,多不容易。我明白你,我比什麼時候都明白你……”

抱朴的額頭上滲出了密密的汗珠。他發冷似的磕着牙,說:“你不明白我。誰也不明白我。這也怨我自己,想的太多,告訴別人的太少。我跟桂桂夫妻幾年,也沒說完心底的東西。不是怕什麼,是想得太多太多了,說不明白了。我真羨慕別人:無愁無憂,有點憂愁一陣風就吹散了。我羨慕桂桂,她真是個小孩子,到死的那天一雙眼還像個孩子。這雙眼你見過,真好看,又黑又亮。她大概誰也沒有恨過,這樣的眼裝不下什麼恨。你記得辦大食堂那會兒全家隔離開搜糧?她給打得臉都腫了。可是她晚上躺在我懷裏,看着我,眼裏面沒有一絲恨。我當時就尋思,我真有福啊,和個‘孩子’在一起過日子,自己多少染上一點她的脾氣就輕鬆了!到後來我才明白這是癡想,誰也沒有本事改變我一絲一毫。我已經是鑄就了的沉甸甸一塊東西,再也漂不起來了。

後來我還想就這麼一輩子了,坐到老磨屋裏吧,讓老磨一天到黑這麼磨,把性子磨鈍、磨禿,把整個兒人都磨癡磨呆纔好!誰知道這也是枉想。老磨把我的性子磨得越來越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