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意象之石磨散文

村莊的正中有一盤石磨，它是整個村莊最堅硬的部分，是村莊露在風雨中的一截脊骨。

一切都在時間的河裏變老。男人彎着腰鋤地，一條壟剛鋤到頭，腰就再也直不起來了，而且臉上也印滿了粗糙的田壟；女人翹着嘴笑，如早春的杏花，可笑聲還沒來得及散去，花就已經開敗了，她們像落在樹根的花瓣，慢慢地融進了塵土。只有這盤石磨不老，時間的河水流過村莊，流到它身邊，猶豫了一下，打了一個旋，給它留出了一眼空隙。

作爲一塊石頭，石磨來自於熾熱的岩漿，受過日月星辰的洗禮，它把激情收入心中，慢慢地變得穩重而內斂。它曾是大山的一部分，在億萬年的時間裏，它在重壓下錘鍊出的身體，緻密而堅實，足以抵擋歲月裏的所有風雨。它經歷過滄海桑田的變化，雖塵世若白雲蒼狗，它卻巋然不動，始終抱元守一。

據趙白毛子講，這塊石磨是他二爺爺趙二錘親手鏨出來的。那年，趙二錘兄弟五人，挑着擔子，領着妻兒老小，從南方一塊餓殍遍野的土地一直向北走。飢餓張着血盆大口，跟在他們的屁股後一路追趕，讓他們停不下腳步。就在他們幾乎把身體中的最後一絲力氣都用盡的時候，他們來到了這裏。這是一塊富饒的土地，黑土攥一把會出油，插根木棍能長成大樹。他們喜極而泣，就像飄在風中的種子終於找到了土壤，就像缺水的魚終於游到了海洋。他們來不及喘一口氣，就又振作起了精神，開始了營造新的家園。建房屋、開荒地、挖水井，這就是村莊最早的雛形。

趙二錘曾是最出色的石匠，一生與石頭相伴。在逃荒的路上，一把錘子和一把鏨子一直背在他的肩上，即使在他餓得只剩一絲力氣的時候，也沒有丟掉。因爲他知道，不管最終他們在哪裏落腳，都必須要有一盤石磨。只有石磨的轉動，才能把糧食轉化成人的血肉和骨頭，才能讓人心中生出精氣和神韻，也才能讓家族繁衍生息下去。

種子撒進土地後，趙二錘就拿着工具去了北山，又在那裏搭了一個小窩棚。他要趕在秋收之前鏨出一盤石磨。但他把北山走了無數遍，卻始終沒有找到令他滿意的石頭，他十分苦惱。一天晚上，他在睡夢中忽然被一團金光驚醒，奔着金光走去，就看到了一塊石頭，在暗夜裏閃着稻穀一樣的光。他興奮異常，用錘子敲了敲石頭，發出“嗡嗡”的顫音，又仔細一看，這塊石料通體青綠色，紋路層次渾厚飽滿，是一塊鏨石磨的最佳石料。

趙白毛子告訴我們，他二爺爺劈開這塊石頭的時候，在石頭的正中看見了一個雞蛋大的石窩，裏面睡着一隻金色的蟾蜍。趙二錘當時就嚇得丟掉了手中的錘子，匍匐在地。那隻金色的蟾蜍被困在石頭裏，早已修煉得道成了仙。它睜開了眼，對着趙白二錘“呱”地叫了一聲，隨後就化成了一縷青煙飛走了。最後，他二爺爺用這塊石頭鏨出了一盤石磨，蟾蜍趴着的那個石窩做成了磨眼。

這盤石磨很大，是一盤“驢磨”，分上下兩扇，上扇爲陽；下扇爲陰。陰陽相合，轉動起來就如同日月一樣，交相輝映。陰陽兩扇相接的部分刻有石齒，石齒呈“人”字形排列，棱角分明，用以磨碎糧食。磨面時，把糧食從陽扇上的磨眼填進去，石磨轉動，石齒就會將糧食碾碎成面，再落在石磨下的槽中。

自從有了石磨，村莊裏就到處瀰漫起了糧食的香味。陽光跌落在磨盤上，碎成點點散發着香味的光斑；磨盤轉動，“咕嚕咕嚕”的聲音也被染得噴香；就連掛在村莊人臉上的笑容也有了稻穀的顏色和香味。在充滿香味的磨棚裏，一頭瘦弱的毛驢拉着磨杆一圈又一圈地在磨道上走着，蹄鐵磕在石板上發出悅耳的'“嗒嗒”聲。磨杆就如同鐘錶上的指針，驢被時間的力量推着轉動，似乎永遠都無法停下來。

我剛記事的時候，曾經跟着父母磨過一次面。父親把磨鬥裏添滿了金黃的麥子，磨盤轉動起來，麥子順着磨眼源源不斷地淌下去，又被磨齒碾碎，變成了雪白的麪粉。母親系着頭巾，拿着笤帚把磨出來的麪粉掃入簸箕中，又用籮細細地篩一遍，把沒磨碎的顆粒重新放回磨鬥裏。磨盤“咕嚕咕嚕”地轉，我坐在旁邊支着下巴看，空氣裏充滿了麥香，我的眼前是一個個雪白開花的大饅頭。

磨盤不停歇地轉動，咀嚼着村莊溫暖的生活細節，研磨出村莊人豐收的喜悅。碾壓糧食的“咕嚕咕嚕”聲，配着驢蹄踏在石板上的“嗒嗒”聲，演奏出了整個村莊裏最動聽的音樂。

後來，村莊裏有了加工米麪的機器，因此，石磨就被閒置了起來。但村莊人並沒有丟棄它，而是一直讓它端坐在村莊裏，像一塊里程碑，標誌着一段歷史的結束，也標誌着另一段新生活的開始。再後來，安放石磨的地方建成了一個休閒廣場。每天都有許多孩子在石磨旁玩耍，也常有幾個老人在上面下棋玩牌。

金秋時節，一羣孩子圍着石磨嬉戲追逐。一個孩子好奇地將耳朵貼在了石磨上，過了一會，他驚喜地喊道：“你們快來聽，這石頭裏有聲音，咕嚕咕嚕的。”於是所有的孩子就一起圍了上來，又紛紛把耳朵貼在了石磨上，仔細聆聽。

“真的有聲音！咕嚕咕嚕的。”孩子們興奮得大叫起來，拍着巴掌，蹦蹦跳跳。

“我還聞到一股香味呢。”又一個女孩說。於是所有的孩子又紛紛將鼻子湊到了石磨上，不斷地抽動着。

“真的有香味呀！”他們又大叫起來。“比花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