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雞蛋的散文
我上中學那會兒，家裏生活條件不是很好，吃的、穿的、用的都維持在最低水平，也就是說，能吃飽，能穿暖，想要換個花樣吃，或者換個花樣穿，那是不可能的。
當然，這也不是隻有我們家纔有的獨特情況，所有人家都這個樣。尤其在農村，家裏養個豬啊羊啊，辛辛苦苦一年下來，豬長肥了，羊長圓了，孩子們滿心歡喜地以爲馬上就要吃到肉了，那個快樂勁兒現在想起來都讓我鼻子酸酸的。豬殺了，羊也殺了，肉呢，家裏基本上都賣了，父親說賣回來的錢要過年用。眼看着那麼多豬肉或者羊肉，越來越少了，孩子們心裏那個急啊，在擱着肉的門板邊轉了一圈又一圈，眼巴巴地望着父親的臉和嘴。終於，門板上剩下很少一塊肉的時候，父親的臉轉了過來，眼神中透着憐愛，臉上卻堆滿了讓我們猜不透的笑。父親說，不賣了，留下自己吃。儘管肉已經不多了，但是，畢竟有肉吃了，孩子們還是歡喜地蹦啊跳啊！
豬和羊並不是每家都養，而雞卻是城鎮農村幾乎家家戶戶都養，豬和羊得養一年才能換成錢，雞就不同了，幾個月就開始下蛋了。每次聽到母雞在院子裏“咯咯咕咕”地叫，母親的臉上便會露出欣喜的笑容。母雞又下蛋了，母親撂下手邊的活兒，樂呵呵地取回雞蛋，小心翼翼地放進那個專門盛雞蛋的竹籃裏，並且非常仔細地把籃子裏的雞蛋認真數一遍，算計着下次趕集的日子，好拿去賣。我每天都想吃雞蛋，可母親不許，還警告我不要打這些雞蛋的主意。母親說，買筆和本子的錢從哪裏來的，鞋襪哪裏來的？我說母親怎麼老是把雞蛋攢起來而不捨得吃，原來我的學習用品都是一個個雞蛋換來的，怪不得母親把這些雞蛋當寶貝似得每天都要數一數，生怕一不小心就會少了一個。母親用她的想法認爲，少一個雞蛋就意味着她的孩子沒有了寫字的筆或者本子，在她看來，這每一個雞蛋都有着舉足輕重的意義。母親這樣守護着每一個雞蛋，我儘管很想天天吃雞蛋，卻也從來不敢對這些雞蛋有非分之想。
然而，有一天，母親忽然發現她精心積攢的雞蛋似乎少了一個，她以爲自己數錯了，於是，從籃子裏一個一個數出來，又一個一個數回去，數來數去還是少了一個。母親的眉頭皺了起來，在雞窩裏瞧了瞧，又扒開院子裏的乾草窩找了找，她知道母雞剛下完蛋自己就揀了回來，卻疑惑地又重新找了一回。那一個雞蛋呢？母親在院子裏自言自語地轉來轉去，她覺得把兒子的作業本和筆丟了，兒子怎麼寫字啊？她不禁又着急起來，煩惱像蜘蛛網一樣，網在了她的臉上，她想不出這個雞蛋到底哪去了，她的孩子又是那麼的聽話。
是的，那個雞蛋是她特別聽話的兒子，也就是我偷偷拿走的。
我想吃雞蛋，想天天吃雞蛋，但是，我從母親的竹籃裏拿走的那一個雞蛋並不是爲了吃，也沒有拿去換了別的東西。跟我們家住的不遠的小華纔會偷家裏的雞蛋換好吃的東西，我不會偷也不敢拿家裏的.任何東西。我見過小華因爲偷拿家裏的雞蛋換東西吃，被他母親追打了好幾條街，他父親打臨時工掙不到多少錢，母親帶着他們弟妹三個過日子，日常的生活常常指望積攢下的雞蛋換了錢維持。所以小華偷拿一個雞蛋，他母親就像動了她的命一樣。
這次，小華又從家裏偷了一個雞蛋。我說，咋屢教不改呢，是不是屁股又癢癢了？小華說不是，他這回可不是偷來換吃的東西。他把偷雞蛋的原因跟我一說，我想了想，也回家趁母親不留神，從母親的竹籃裏偷拿了一個雞蛋。
難道我也染上了小華的壞毛病？不是，是因爲小華說我們的老師病了，想給老師補充點營養，讓老師快點好起來，早點回學校給我們上課，因爲我們喜歡我們的老師，所以……
我說我們老師課上的好好的，怎麼突然不來學校了呢？他可是從來沒有給我們缺過課的，原來是病了。
老師姓王，是我們的班主任，大學一畢業就到了我們學校，教我們數學。在我們面前，他永遠都是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說話帶着笑容，大家都很喜歡他，包括學校裏的其他老師也都喜歡他。正因爲這樣，再加上他的兢兢業業，後來成了我們學校的校長，一直到他退休。
聽說王老師都做了手術，那更得趕快補營養，我和小華騎了自行車，兜裏揣着那一個能讓老師儘快好起來的雞蛋，直奔王老師家。
王老師的兒子迎接着我們走進臥室，也不知道是家屬樓舊了，還是屋子小的緣故，臥室裏的光線有些暗，王老師側着身子躺在木牀上。我們倆怯生生地叫了一聲王老師，王老師聽出是我們的聲音，慢慢地轉過身，大概是手術剛做完的原因，王老師的每一個動作都很艱難。還沒等我上前，他兒子已經把他輕輕地扶了起來，隨手給他的背後墊了一個枕頭，這樣，他就斜靠在那裏和我們說話。
幾天不見，老師瘦了許多，凌亂的頭髮下面，深陷的眼窩和一張蒼白的臉，讓我的心裏一陣難過。王老師慢慢地用手攏了一下頭髮，嘶啞着嗓子問我們的學習情況，還有班裏和學校裏的事。他都病成這樣了，居然還念念不忘他的學生們和學校，還關心着我們的學習情況，我竟一時說不上一句話來，只感覺眼睛有些酸，呼吸也不順暢了。而小華淚都流下來了，就差哭出聲了。王老師露出一個我們熟悉的笑容，說他用不了幾天就能回學校繼續給我們上課了，讓我們這幾天一定要好好聽代課老師的話，別淘氣。我們倆噙着淚，只有點頭的份，生怕一說話就會哭出來。如今想起來我都有點後悔，老師那是忍着手術後的疼痛跟我們說話，我們倆怎麼就那麼呆傻呢？讓老師說了那麼多話。
其實，我的手早已經伸到口袋裏了，握着那個雞蛋很長時間，直到臨走的時候才鼓起勇氣拿出來，小華看我拿出雞蛋，也從兜裏掏出那個雞蛋放到身邊的桌子上。王老師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表情複雜起來，嗔惱地說：你們啊，自己在家都捨不得吃，老師又不是什麼大病，幾天就好了，快裝回去，讓你們媽給煮了吃！我小聲說：老師，這是給你吃的。小華也附和着說，老師，就是給你吃的。王老師嘆了口氣，讓兒子撩起身邊桌子的桌布，一盆雞蛋露了出來，有紅皮的，有白皮的，雖然顏色不一，但個個光滑乾淨，就像我握在手裏的那個雞蛋一樣，摩挲得光滑乾淨。
原來，不止我和小華兩個人給老師拿來了雞蛋，全班同學的每個人都給王老師拿來了一個雞蛋。難怪我們放下雞蛋逃也似的從王老師家跑出來的時候，王老師望着我們的背影說這些娃娃們真不聽話。敢情不只是責怪我們兩個啊！
從王老師家裏出來，我們倆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路上陽光亮的耀眼，草和樹也綠的可愛。但是，快到家的時候，剛剛渾身輕鬆的我們，精神又緊張了起來。因爲，剛轉過我們那條街的街口，遠遠地，小華的母親站在我們家門口，正和我母親指手畫腳地說着什麼。忽然看到小華，她氣勢洶洶地向我們攆過來，小華“呀”了一聲，撒腿就跑。
但是，小華母親很快原諒了小華，並且很自豪地誇兒子長大了，懂事了。這都是我母親說服她的，我母親知道了我們偷拿雞蛋的原因。當然，我得告訴母親，因爲我不想看到母親爲了丟失的那一個雞蛋而煩惱。
王老師很快就好了，他又像往常一樣笑容可掬地站在了講臺上。我說：雞蛋的營養價值就是高，看老師好得多塊。小華說：就是，我媽又攢下好多雞蛋，啥時候咱們也補補營養該多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