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孩子在春天裏散文

我喜歡看一個在春天裏的孩子，或者春天就像一個孩子，明明淨淨，有着一種好奇的感動。浩浩蕩蕩的風，把清澈的目光吹拂得四散飄揚，便發現了許多讓心蕩起漣漪之處。

喜歡看在春天裏奔跑的孩子。他自己就帶着風，腳步與大地的接觸，柔柔軟軟，像一串溫暖的吻痕。他的簡單的快樂，就不離不棄地跟在身後，像那條一樣和他奔跑的花狗。乾乾淨淨的草甸上，一片新鮮的綠，不停地咬痛着他的褲角。於是他累了，便停下來，便躺在了草地上。

喜歡看在春天裏躺着的孩子。他枕着自己的雙手，看那片親切的藍天，偶爾路過的雲便在他的眼睛裏點綴了一分生動。花狗臥在身旁，沉默着把目光定格在一個方向。一隻候鳥在雲下飛過，清脆的啼鳴和輕盈的影子高高地落下來，落在他的身上。於是他站了起來，拍打了幾下身上，身上的陽光紛紛揚揚地和塵埃一起舞動。

喜歡看在春天裏行走着的孩子。他走得很慢，光陰驚不起一絲波紋。花狗走在身畔，一會兒左，一會兒右，或者斜斜地跑出去，輕嗅着什麼，再顛顛地跑回來。他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遠處的村莊已縮小成一座土房那麼大。蝴蝶斑斕的翅，蜻蜓透明的翅，有時會把他的目光牽扯一下。他隨意地走着，不覺中改變了方向也並不在意。

喜歡看在春天裏發呆的孩子。他會忽然停下來，蹲在那兒，凝神於一朵小小的不起眼的野花。或者在小河邊，看着層層疊疊的流水，讓天光雲影生滿了皺紋。有時候他在走着，目光便迷離起來，似乎純淨的心事也泛起了浪花兒。花狗也會發呆，短暫的愣怔之後，尾巴繼續搖動着歡樂。

喜歡看在春天裏歡樂的孩子。他會毫無預兆地輕踢花狗一下，然後向前跑，花狗飛快地追上他，在他身前身後，前進，後退，低伏，跳躍。然後他追花狗，花狗跳竄，跑得遠了，會停下來等待。他開心地笑，來回地追逐之中，離村莊越來越近，而他的腳步也沉重起來。

喜歡看在春天裏難過的孩子。進了村莊，家門前已經停了一輛卡車，許多人在幫着把家裏的東西裝到車上。叔叔要把花狗帶走了，花狗不肯走，便把它裝進一個麻袋裏，它在裏面掙扎，低低地嗚咽，然後它便離開了。孩子在一旁看着，心裏很悲傷。他走進院子，院子裏的雞鴨鵝豬都不見了，雖然很多人在那裏忙碌，他卻覺得院子裏空空落落。

喜歡看在春天裏思念的孩子。終於，他和家人都上了大卡車，坐在後面的雜物上。汽車穿過村子，他的目光還停留在那個草房上，於是目光便被拉得越來越長，長到看不見，終於斷裂。在走向城裏的第一個瞬間，他就已經開始思念，思念家鄉。撲過來的風，讓他的眼睛幹了又溼。他覺得車開得那麼快，時間也那麼快，離別瞬間就完成了。

喜歡看在春天裏迷茫的孩子。在城裏的學校，他覺得一切都格格不入，每天都沉默寂寞。在新的家裏，他也經常坐在窗前，看外面牆角的一叢草發呆。城市的繁華喧鬧，越發襯托出回憶裏的那份安靜。所有的新奇感都抵擋不住回憶的潮，在人生第一次生活方式的變遷中，他彷徨不已。然後，他就開始慢慢地適應。

慢慢適應了的孩子，便漸漸地長大了。故鄉依然遙遠，而且越來越遠。長大了的孩子依然會在春天裏回想起那一天，那一天的奔跑行走，那一天的歡樂悲傷，那一天的離別思念，還有那一天的花狗依依的陪伴。當他成爲今天的我，依然會喜歡看曾經的那個孩子，在春天裏經歷的種種。

我喜歡隔着歲月的簾幕，看着曾經的自己，看着那個孩子，還有隻屬於那個孩子自己的心事。於是，回憶就洗亮了眼睛，也溫潤了心境。一個離別的春天，是我和曾經的我共同的眷戀。一直如是，永遠如是。

鴨半日，水一生

那七隻鴨子從歲月深處蹣跚着走來，帶着溫暖的笑意，踱過村中的柴門土牆，穿過佈滿牛羊蹄痕的鄉間小路，小河的流水聲就打溼了它們的翅膀。

此時天已過午，年邁的太陽在頭頂上累得走不動，莊稼們默然，偶有不肯午睡的風極快地溜過，將路旁老樹的枝葉刮擦得搖擺不定。鴨子們沒有注意這些，它們的眼裏只有一河流水。一近岸邊，它們的隊形就散亂了，低低地歡呼着撲入那一脈清涼。河水便同它們一起笑。鴨子們就遊戲在小河的笑容裏，午後凝固的時光也開始泛起美麗的漣漪。

於是岸上那個小小少年便坐了下來，坐在睡着了的樹下，坐在慵懶的陽光裏，身畔的花草流年也是一片默然。蜂兒不鳴，蝶兒不飛，眼中只有流水悠悠，只有那些靈動的鴨子。那時他想到了鴨子的命運，也想到了河流的命運。鴨子最好的也就是幾年的光景，在這條河裏，曾經嬉戲過多少鴨子，就像流走了太多的浪花。或許鴨子們也如一條流動的河，遠逝的尋不見，眼前的也留不住。多年以後，河流改道他鄉，那個少年也是歷盡風霜，而記憶中的鴨子依然歡樂。

當日頭終於挪過中天，少年身後的村莊便醒了，農田裏的莊稼也被勞作的人們吵醒了。而河裏的鴨子卻睡着了，靜靜地浮在水面上，河水輕輕地將它們搖動。樹下的少年也睡着了，睡得很輕，能感知到醒着的一切，感知到光陰的腳步輕輕地從身邊走過。不記得有夢，卻又是最眷戀的夢，在很久以後，那個場景時常入夢。

鴨子們也醒了，不知它們會不會有短暫而飄搖的夢。它們爬上岸，抖落身上的水珠，水珠落地的聲音便把少年喚醒了。他揉着眼睛四望，蜂兒蝶兒飛舞在花草流年裏，彷彿一夢之間，一切都改變了。就像是自己又長大了一點點，村莊和大地又蒼老了一點點。

離開了河的鴨子並不回頭看，它們不留戀，因爲河一直在那裏，每個午後都可以來。它們也並不回村莊，而是排着隊搖搖晃晃地走向村南的大草甸。大草甸裏百草豐茂，大大小小的池塘點綴其間。蟲兒飛，蟲兒爬，鳥兒在高處，魚兒在水中，這是一個廣闊而忙碌的世界。鴨子們喜歡，它們先是在草地上穿行，偶爾追逐從草尖上跳過的螞蚱。有時候它們會無緣無故地停下，全側着頭，似乎在傾聽着什麼。直到看到池塘，它們依然入水。

池塘的水與河水完全不一樣，它是安靜而沉默的，周圍高高的水草也是沉默的。鴨子到來之前，會有蛙兒偶然打破沉默，會有魚兒調皮地露頭，池塘便綻開了層層的微笑。鴨子們進了池塘，開始捕食那些魚兒。它們把頭和脖子扎進水裏，好一會兒才拔出來，飛快地抖翅擺頭，甩落無數的晶瑩。池塘就歡快起來，碎了水中的雲影，周圍的水草也受到感染，不停地搖動身姿。

小小少年也來到池塘邊，坐在草地上，看着池塘發呆。他知道河流會一直一直流淌，池塘也許明年就會消失。想到這裏，他就不再往下想，拾起土塊兒不停地向水裏扔，於是叮咚聲便帶着水的清澈傳出來。鴨子們先是愕然，隨及便恢復了忙碌。倏然間一場雨落下來，少年左顧右盼，然後跑向不遠處的一個草窩棚，一頭鑽了進去。鴨子們依然不受影響，起初，它們還追逐着去啄雨點敲在水面上濺起的泡泡，當雨漸大，它們便寂然不動。在水的世界裏，它們靜靜地感知着只屬於它們的`情趣。

雨很快就停了，鴨子們終於決定回家。太陽已經滑落到西邊，滿甸子蒸騰着霧氣。那隻公鴨帶頭走在前面，它們在草地裏緩緩前行。歸途中的它們沒有來時的歡快，沉默了許多。少年從窩棚裏鑽出來，看見池塘已經恢復了平靜，一場雨的路過，它也變得盈然。少年四顧，便看見了那些在草葉間時隱時現的鴨子。於是少年也踏上了歸路，沿着鴨子的方向。他低頭間看見，陽光下狹長的草葉上，許多晶瑩的水珠，或靜或動，每一顆裏都是藍天。隨着腳步的經過，那些水珠便紛紛破滅。他擡頭看了看，藍天依然，便收回目光繼續趕路。

少年不知踏碎了多少水珠裏的藍天，鞋和褲腳都溼了，他就覺得藍天已經融化在他的腳上腿上，就覺得自己像是在飛翔。鴨子們也在飛翔，在水珠與藍天之間。走出草甸時，少年回頭看了看那些已經變得如彈珠般散落的池塘；快進村時，他回頭看了看西邊的那條小河。鴨子們卻不回頭，慢悠悠地把腳印寫在泥濘的土路上。

到了一戶的柴門前，鴨子們從門的縫隙裏笨拙地鑽進去。少年卻並不開門，而是躍上門旁的土牆，先鴨子們一步輕巧地落進院子裏。鴨子們瞬間的愣怔之後，便若無其事地解散，各自尋地方休息。

少年也休息，在窗前的陽光下。身旁的幾隻鴨子偶爾會偏過頭看他一眼，少年便會和它們短暫地對視，剎那間，他覺得鴨子的眼睛像村西彎彎的河，想起河，他神思就飄忽了一下。不過他並不擔心河，河祖祖輩輩都存在着，也會一直存在下去吧。而這些鴨子，它們，會有幾隻能依然親近明年的河呢？

那整個下午，少年跟着鴨子，從小河到池塘，他和鴨子們，都是孤獨的，水也是孤獨的。少年的孤獨是對成長的渴望和恐懼，鴨子的孤獨是短暫的歡娛，水的孤獨是永恆的疲憊，這些孤獨就在半日的時光裏碰撞在了一起，或許，只在少年的心裏留下了痕跡。

所以，在許多許多年以後，回望，那些戲水的鴨子已經消散，那個小小的少年也模糊得難以辨認，只有那條河的一生還遙遙無盡，就像已經中年了的少年，心底流淌的鄉愁，盈盈然看不到盡頭。